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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除出一新,許家上下人等齊心鎮定。

    「明早也許不能上班了。」

    「看情況吧,當時颱風襲蓉,三日後保管雨過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區開槍了。」

    大家維持沉默。

    電視熒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趕,四散奔逃,有人中槍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斷,記者說:「警方勸諭記者為安全起見離開現場,並且宣稱,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膠彈頭……」

    許太太凝視熒幕,不發一言。

    家真輕輕說:「媽媽請去休息。」

    許太太終於說:「不知是誰家子女。」

    那一夜其實誰也沒有睡好。

    住宅區靜寂一片,深夜,花香襲人。

    家真悠然入夢,他撥開濃綠芭蕉走入樹林,看到滿月像銀盤般掛在半空,一個耳邊配戴大紅花穿紗籠的少女轉過身子笑說,「你來了。」

    家真輕輕答:「確是我。」

    可是少女聲音突變,似在飲泣。

    家真睜開雙眼,發覺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麼了,真沒想到你如此膽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盡一切法子逃離蓉島。」

    「路一通即時買頭等飛機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們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無奈,「你又不願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許多男人都會順女方意思與岳家親近。」

    「我真奇怪他們做得到,我會忠於養育我的親生父母。」

    一新雙眼通紅。

    家真勸說:「我們仍然是好朋友。」他擁抱她。

    「你會有危險嗎?」

    「蓉島仍是法治地區。」

    連接兩日兩夜騷亂,蓉島成為世界頭條新聞。

    警方施用鐵腕政策,引致聯合國不滿,公開呼籲雙方冷靜諒解約束,並且,英方應考慮予人口已超過五百萬的殖民地獨立自主。

    許惠願力保鎮靜,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離,連吃中飯都坐在父親身後。

    蓉島四季都像夏天,許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槍清晰可見,殺氣騰騰。

    一新最怕那把搶。

    家英卻有事找她。

    「這是一張返回香港的頭等飛機票,一新,這幾天叫你受驚,真不好意思,回到家裡,請代問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時,司機會送你到飛機場。」

    說得客氣,其實巴不得送走這名客人。

    講完他轉身就走。

    羅一新這時也清楚明白她不適合做許家媳婦,垂頭喪氣。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一下。

    家真抬起頭來。

    誰?私家路守衛森嚴,誰進得來?

    這一下門鈴同所有其他鈴聲沒有什麼不同,但是許家真的寒毛忽然豎起。

    家英也走出來,他似乎更有預感,立刻問傭人:「我媽在哪裡?」

    「太太午睡。」

    「別吵醒她。」

    家英吸進一口氣,伸出手,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名警官。

    「許惠願先生可在家?」

    他們身後有人應說:「我是。」

    「許先生,可以進來說話嗎?」

    許先生吩咐兩個兒子,「你們也一起到書房。」

    警官報上姓名,「許先生,你可認識該名男子?」

    他倆出示一張照片。

    許惠願只看一眼,臉色轉為死灰,他點點頭。

    「這名男子,可是你的長子許家華?」

    許惠願又點點頭,這時,他已渾身顫抖。

    家英把照片接過一看,忽然靠到牆上,相片落在地上。

    終於,家真也不得不面對世上最殘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認出他敬愛的大哥家華。

    家華躺在一張床上,雙目緊閉,面色平靜,雙手交叉疊胸前,頸項有一搭紫血,他已無生命跡象。

    家真一時沒有反應,耳畔嗡嗡響。

    大哥,他在心裡叫了一聲。

    像家英一樣,他要靠住牆壁才能站得穩。

    警官輕輕說:「前日芭辣區騷亂,他率領群眾攻擊廠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彈擊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請跟我們到有關地點辦理手續。」

    書房內死寂一片。

    過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許惠願先開口,聲音低不可聞:「別讓你們母親知道此事,那會殺死她。」

    他拉開書房門。

    警官叫住他:「許先生---」

    許惠願轉過頭來,擺擺手,非常疲倦,「我沒有那樣的兒子。」

    他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靜地看著許家英,等他回應。

    家英開口:「我沒有那樣的兄弟。」

    他跟在父親身後離開書房。

    警官看牢許家真,「年輕人,你呢?」

    家真站穩,吸進一口氣,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說了兩個字:「我去。」

    「好,」警官說:「那麼,請跟我們走。」

    走近大門,家真聽見有人哭泣,原來是一新。

    他伸出手,懇求一新:「與我一起。」

    這是他至軟弱一刻。

    一新退後,「不,不管我事,我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請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懇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著頭,走上警車。

    到了派出所,許家的律師迎上來,指示他簽署文件。

    許家真像機械人一般辦妥手續。

    「許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說:「我想見我大哥最後一面。」

    律師遲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個地方,請這邊走。」

    另外一個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顫抖,四處都是不鏽鋼設備,一重門推開,經過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門。

    家真冷得牙齒打戰,他咬緊嘴唇,走進一間大房間。

    一個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來。

    警員報上姓名。

    「這邊。」

    在走進一間房間,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輕輕問:「準備好了?」

    她掀開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華神色平靜,似熟睡一般。

    近距離接觸,又看到他頸項烏溜溜一個洞,什麼橡皮彈頭,分明是一枚真槍子彈。

    家真眼淚湧出,他伸手過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間他渾身痙攣倒地,牙齒碰到舌頭出血,眼淚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著,褲子也濕了。

    家真不住嘔吐抽筋。

    要緊關頭,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溫和肯定的聲音說:「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員。

    她取來一支木條塞進家真嘴中,「咬住,莫傷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聽使喚。

    「放鬆,吸氣。」

    她把他扶到會客室坐下,見他肌肉漸漸恢復能力,餵他喝溫水。

    家真汩汩落淚,忘記羞愧,只覺心痛如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復原。

    這時醫護人員也趕到了,立刻替他檢查注射。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謝。

    她摘下口罩,原來是一個十分年輕的女子,面目秀美,一雙大眼充滿智慧同情神色。

    「沒關係,不要怪自己,這種反應,十分無奈。」

    這時許家律師進來扶住他。

    家真掙脫。

    他已見過大哥,再無遺憾。

    他只想一聲不響離開蓉島。

    但終於忍耐地向父母道別,他怪自己迂腐。

    許太太訝異,「家真,你臉容憔悴,嘴唇為什麼破損?」

    「打球受傷。」

    「回去好好用功。」

    父親仍然是那句話:「下學期費用已經匯出。」

    許惠願照常上班下班,象是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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