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家真還想叫他,但覺於事無補,只得靜靜上車。

    一新鬆口氣。

    司機迅速把車駛走。

    傍晚,家真問二哥:「怎樣尋人?」

    家英詫異,「你要找誰?」

    「譬喻,我想找一個失散的友人。」

    「登報,委託私家偵探,報警。」

    「蓉島此刻也百餘萬人口,茫茫人海,不易尋獲。」

    「家真想找誰?」

    羅一新看著他,覺得小男友像放在她面前深奧的一本書,封面還未曾打開,扉頁說不定已經是個秘密。

    家英拍小弟肩膀,「明日接媽媽出院,後日回去讀書。」

    家真不語。

    「我們算是幸運,你看本地只得一間英語大學,打破頭才進得去,學生通通讀得千度近視,佝僂背脊,死背書到深夜,除卻應付考試,一無所知。」

    一新笑笑,「香港也是。」

    這時家真想起來說:「大哥講過,香港有一個好處:吃得起批評,人沒罵他,他自己先罵起來,言論自由。」

    家英不想提到家華,走進書房。

    一新趁沒人,探過頭去,輕輕問:「你要尋找誰人?」

    家真鼻端聞到一股香氛。

    一新微笑,揚起手腕,「這是我家代理的波斯大馬士革玫瑰油,真好聞可是?」一新的世界溫馨旖旎。

    母親出院時用一方絲巾遮住面孔擋風,她瘦削如影子。

    兩兄弟擔心她健康。

    家英說:「媽,再過一年多我就回來。」

    「照顧弟弟。」

    儘管許家也有不如意的事,他們卻不會為來回飛機票費用擔心。

    回程中家真把母親十年前小照給一新看。

    「那時媽媽多豐碩。」

    「這手抱小胖子是誰,哇哈,是許家真吧。」

    家真靦腆。

    「許伯母真幸福,你們兩兄弟那樣愛惜她。」

    「是她首先無微不至,全力以赴愛護我們,媽媽對我們從不藏私,絕對容忍。」

    一新看著他,「假如有一日,要你在媽媽與妻子之間選一個,你怎樣做?」

    家真笑,「我沒有妻子。」

    「將來呢?」

    「我妻子必需明白。」

    「倘若她不了解呢?」

    「我不會與她結婚。」

    「或者已經結婚呢。」

    「我只得一個母親,我一定要侍奉母親。」

    「嘩,好孩子。」

    「謝謝你。」家真無奈接受揶揄。

    因為大哥叫媽媽傷心,家英家真想盡辦法補償。

    接著一年,家華音訊全無。

    家真發育得很好,與二哥一般高大,寬肩膀,濃眉大眼,不常笑。更不大說話,可是臉上一股憨厚特別討人喜歡。

    華裔女同學喜歡藉故兜搭,可是羅一新時時驕傲地回答:「我先看到他。」

    這是真的。

    與別的年輕人不同,家真喜穿西服,即使穿牛仔褲,他也加一件外套,品學兼優的他是羅家心目中未來好女婿。

    羅氏對家真說:「隨時歡迎你來香港,觀光,小住,發展,我們願意做東。」

    一新笑得合不攏嘴。

    她覺得女子結婚最佳年齡是十九到二十一歲,遲了就來不及了。

    那時,一般人想法如此:女生的大學文憑,是名貴嫁妝,並非到社會搏殺的盔甲。

    整個社會都那樣想,也就沒有什麼不對。

    小小羅一新一早就有結婚念頭。

    可是,她還得等許家真到二十一歲,那真是段漫長的日子。

    自足球場走到實驗室,從演講廳到宿舍房間,家真知道這是他的流金歲月,但是,為什麼還這樣苦悶呢,他學會喝基尼斯班品脫,也學會同藍眼金髮女說:「今晚不,我有點累。」

    家英畢業回家,他雀躍,「好好照顧媽媽。」

    家英笑,「你照顧自己。」

    家英到赫昔遜任保安主任一職,與父親做了同事。

    家真有空回去探訪二哥,只見他英姿勃勃,有股煞氣,他揚起外套衣襟,給小弟看他配戴在腋下的手槍。

    小小精緻皮製槍套用帶子繫緊肩膀,一伸手便可拔出槍械,家真看得目瞪口呆。

    「為什麼配用武器?」

    「地方有點騷亂。」

    「何故?」

    家英沉默。

    「有什麼事?」

    許惠願答:「蓉島醞釀獨立運動,英國人行事小心,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家英你是赫昔遜私人保鏢?」

    「家英一組人保衛整座赫昔遜大廈,最近大廈裝置精密監察系統,都是家英傑作。」

    「爸太過獎。」

    「用來對付誰,土著,華裔?」

    許先生忽然說:「媽媽叫你呢。」

    家真到園子看母親,蹲在她身邊。

    「決定讀哪一科?」

    「媽媽可有主意?」

    「到名校做牛後也有划算。」

    「媽媽真可愛,那就到劍橋挑一項像中東歷史之類的冷門學系來讀吧。」

    母親展齒而笑。

    家真把頭埋在母親手中。

    「學校有什麼趣事?」

    「有,聽這則:華人同學會到大使館藉資料,大使親自招呼我們,有幾個同學忽然熱血沸騰,表示要回國服務,原以為大使會得感動,誰知大使笑笑說:『同學們在海外做好工作,等於為祖國服務』,嘿,才不要我們這幫少爺兵呢。」

    母子笑得彎腰。

    「家真見到你真好。」

    「大哥有消息嗎?」

    母親搖頭。

    「大哥不是在雪梨嗎?」

    母親黯然。

    「大哥---」

    家英出來,「家真,做了你最喜歡的糖藕,還不進來?」

    家真輕輕說:「我都快上大學,還什麼都不對我說。」

    除出他,無人再提起許家華,家裡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似。

    不久前裝修時,把他的房間改成客房,把他留下的衣物,書本,獎盃,記念旗…當垃圾般丟出去。

    家真見家人的時間已經不多,即使提到大哥二字,立即有人來阻止扯開,叫他不得要領。

    家真嘗試到圖書館,報館尋找資料,一無所獲,蓉島並無資料庫設施,市民該知消息,由政府新聞處發布,交由當地報章刊登,如不,則消息知來無益。

    漸漸家真把大哥放在心底,他生活中有了一新,不愁寂寞。

    羅家極之厚待他,但凡一新有的,家真也有,衣食住行都儘量體貼照顧,無微不至,羅太太是個略胖,愛打牌,整日笑嘻嘻的中年太太,常常選用名貴漂亮但完全不適合她的衣飾,卻一點也不討厭。

    羅太太與家真母親是兩個極端。

    家真猜想一新到了中年,也會像她母親那樣,成為家中的歡喜團。

    那多好,家真不願在公司辛苦一日回到家裡還得應付愁眉苦臉。

    這是他父親不大回家的原因吧:出差,開會,加班,在家時間越來越少。

    那次回到學校,家真立刻告一日假跑到澳洲大使館。

    接待他的是一名年輕女職員,看到英俊高大彬彬有禮,一口標準女皇英語的華裔青年不禁意外。

    家真把他的證件拿出來。

    那位女士看過了,「你是蓉島公民,最近蓉島有許多人移民澳洲,你可知道?」

    「我略有所聞。」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我想尋人,這是我大哥許家華,他在雪梨大學讀書,近日失卻聯絡。」

    「你為什麼不去函雪梨大學?」

    「我曾去信大學,他們遲遲未有答覆。」

    「你們可有通知警方?」

    「他是成年人,警方不會在意。」

    那位女士說:「我們並不處理外國居民事宜。」

    家真低頭不語。

    「也許,把那人的文件副本留下,有時間的話,我替你處理。」

    人家已經很客氣,家真只得站起告辭。

    那位女士卻還有話要說:「你打算留下升讀大學?」

    許家真點點頭。

    「據我所知,英政府會主動邀請若干大學生入籍,那是好機會。」

    家真一怔。

    「不然,到澳洲也好,我們歡迎你這樣的人才。」

    家真抬起頭來。

    「蓉島局勢不大穩定,在可見將來,必有巨大變化。」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