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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9 作者: 亦舒
    大家都笑了。

    假期後兩人繼續談心。

    大家都知道家真有這麼一個小女朋友。

    家英向母親報告:「華裔,十六歲,家境很好,有點矜持,相貌娟秀,在美國人士,也真有點緣份。」

    一日,家真在學校操場打英式足球,雨後,渾身泥漿,喘氣成霧,忽然有校工叫他聽電話。

    他知道是有急事。

    電話接到校務處。

    是家英找他。

    「小弟,聽著,家裡有事,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往飛機場。」

    「什麼事?」家真一顆心像是要躍出喉嚨。

    「媽媽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電話咚一聲掉下。

    他只來得及通知羅一新一人,就與家英趕回家去。

    在飛機上家英給他看蓉島日報的一段新聞剪報。

    「警方突然起訴今年三月舉行及協助未經批准集會男子許家華,控方指案中將有十八名證人,有人認為事件是政治檢控。」

    家真背脊都涼了。

    「怎麼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嗎?」

    「上月他回家,數天後警方便將他拘捕,母親受到刺激,忽感不適,入院醫治,發覺心臟有事。」

    家真握緊拳頭,巴不得飛往慈母身邊。

    「大哥為什麼回家?」

    「聽說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親口問他好了。」

    家英氣忿不已。

    一抵-許家司機便把他們送到山頂私家醫院。

    母親已經甦醒,正由看護餵食。

    老傭人看到他們,如獲救星,立刻迎上來說:「先生到印尼開會,剛剛回來。」

    家真即時過去蹲到母親身邊,家英接過看護工作。

    他們母親微笑,「你倆氣色很好。」

    家真聞言鼻酸,他身上還穿著整套球衣,十萬火急趕回,一身臭汗。

    母親輕揉兒子頭髮,「我做夢呢,還像少女,穿著蓬蓬紗裙預備出去無憂無慮跳舞,男朋友開了車子接我……」她沒有提到家華。

    醫生給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醫生有深色皮膚,姓鴨都拉,有點不自在。

    他在電話中找到馬律師,商量幾句,意外地與弟弟說:「原來鴨都拉是名醫。」這才放下心來。

    醫生把病人情況向他們解釋一下。

    一聽到「無大礙」,兩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緊拳頭,「我永遠不會原諒家華,他完全不顧親人感受,肆意而為,自私到極點。」

    「他的出發點---」

    「無論他有多偉大崇高理想,一個人有什麼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擾。」

    家真不出聲。

    「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這時馬律師出現,「看到你倆真好,我帶你們去看家華,你爸也在那裡。」

    家英抹去臉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親。」

    馬律師問:「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馬律師身後。

    到了拘留所,馬律師帶著家真走進探訪室。

    家華滿面鬍髭渣,穿著灰色制服,看到律師,站起來吁出一口氣。

    家真走近,雙腿顫抖,拘留所凝重氣氛叫他害怕。

    家華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發。第四章  家真發覺他眼睛,臉頰,手臂全是瘀青。

    他捱過毒打。

    這時,許惠願來了。

    他一見大兒,一言不發,伸手就打,家華臉上重重著了一記耳光,退後兩步,鼻子立刻噴出血來。

    許惠願還要再打,律師及制服人員立刻制止。

    家真不顧一切撲上去抱著大哥,用身軀保護家華。

    這時他雖然沒有家華高,但是也擋住他大半。

    家真推上捱了父親幾下踢,痛入心扉。

    許惠願被按在椅子上,他咬牙切齒說:「我情願生一個吸毒子!」

    他氣喘喘走出拘留所。

    馬律師嘆口氣,「家華,你父已替你辦妥保釋,這次他使盡了人情,用盡了關係,你才免受牢獄之災,以下是我忠告:你有話要說,不妨到英國海德公園。」

    家真仍然緊緊抱著大哥。

    他靜靜落下淚來。

    馬律師說:「這次,你去澳洲雪梨,單程飛機票,好好韜光養晦。」

    從頭到尾,許家華沒吭半句聲。

    馬律師叫家真:「你爸等你呢。」

    回到家,一進大門,只覺全屋新裝飾,他推開房門,鬆口氣,幸虧小小寢室如舊。

    他累極倒床上。

    夢中看見有人走近,輕輕問:「痛嗎?」

    那聲音像天使一樣溫柔動聽。

    他看到那蜜色皮膚的少女凝視他,褐色大眼充滿關懷憐憫,嘴角含笑,「痛嗎?」

    家真點點頭。

    這時,他醒了。

    家英推門進來,「家真,有朋友找你。」

    「找我?誰?」

    「羅一新自倫敦趕來看你。」

    「嗄。」

    「家真,對一個少女來說,這是很勇敢的示意行為,請珍惜她的心意。」

    「我明白。」

    家真匆匆走進會客室,一新滿面笑容,「家真,我來支持你。」

    家真忍不住,與一新緊緊擁抱。

    「你的功課呢?」

    「純美術,沒有習作。」

    家真不由得感激。

    家英仿佛已經取代大哥位置,他笑著進來說:「我已邀請一新在我們家小住作客,家真,你帶一新參觀蓉島。」

    家真點頭。

    翌晨,探訪過母親,他倆由司機載著環遊蓉島。

    游遍了所有名勝點,家真忽然問司機:「是否有一所新市鎮?」

    司機點頭。

    「可以載我們去看看嗎?」

    「那不是觀光區。」

    「請把我們送到那裡。」

    司機無奈,只得開車駛去。

    新市鎮離市中心三十分鐘車程,家真只怕是簡陋木屋,但是卻看到十幾幢灰色鋼筋水泥高樓,密密麻麻窗戶,一幢可住千百戶人家。

    人來人往,異常擠逼,老人小孩擠在走廊中玩耍聊天,甚至捧著飯碗兼洗衣服,亂且髒,他們已完全失去本身文化及原有生活方式。

    一新不願意深入探險,拉一拉家真,「走吧。」

    她的愛是狹窄的。

    對比之下,家華一直為土著爭取,那種愛,廣博偉大,可是無人欣賞。

    --把土著趕在一堆,免他們鬧事。

    他們有礙市容,故此遠遠放逐。

    家真想到大哥說過:「這原是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河流,他們的森林。」

    現在,他們只餘一格水泥狹窄居所。

    那蜜色少女也住在其中一格嗎?

    一個十一二歲女孩抱著嬰兒走出來,凝視生面人。

    她也有相似褐色大眼,瞳孔似映出遺傳的河光山色大紅花,但這一切漸漸隱去淡出,原始的天真自由均被灰色水泥森利占據。

    一新又輕輕說:「走吧。」

    家真不得不離去。

    經過一片空地,有群少年踢球,一隻足球飛出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險些打中一新。

    大塊頭司機怒目相視,其中一個少年陪笑走過來討球。

    家真息事寧人,把球跑過去,少年接住。

    忽然他叫出來:「許家真,是你嗎?」

    家真停神一看,「鍾斯,」他大聲喊:「好傢夥,是你,鍾斯。」

    可不是就是混血兒鍾斯,頭髮惶惶,眼珠黃黃,皮膚曬黑許多,可是還是有點髒相。

    司機立刻說:「我先陪羅小姐返回車子,家真,你馬上回來。」

    司機當新區如瘟疫地。

    家真握住鍾斯的手,「老友,別來無恙?」

    鍾斯黯然無言。

    「喂,好漢不論出身。」

    鍾斯強笑,「是,還有大丈夫能屈能伸,華人最擅這些空話。」

    家真問:「現在你住這裡?」

    司機待羅小姐上了車,關好車門,站車旁監視。

    「是,我父一去無蹤,偶爾郵寄家用回來,我只得與母系親戚廝混,一輩子去不了英國,我此刻在本地學校讀書,交了一大堆新朋友。」

    汽車響號。

    「叫你呢。」

    鍾斯轉頭,回到他的球場,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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