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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那肯定是一對璧人。」

    「我三十分鐘後過來接理詩。」

    志厚開門離去。

    他看到梯間人影一閃。

    「誰?」

    那人被他一喝,緩緩現形。

    「呵,原來是你。」志厚的語氣冷淡。

    正是那個男人,鬼鬼祟祟,搓著雙手。

    志厚等他開口。

    他嚅嚅問:「理詩的病怎麼樣?」

    志厚一聽,十分訝異,這男子忽然口作人語,多麼突兀,志厚以為他一開口又會問要錢。

    「聽說……活不長了。」

    志厚鼻子發酸。

    「我特地來看看她。」

    他伸手按鈴。

    志厚掏出鎖匙,開門回家。

    掩上門,他跌坐在沙發里。

    還未回過氣來,有人敲門,志厚知道這又是那男人。

    他去開門。

    那男子說:「她們不放我進去,傭人推說母女都不在家。」

    志厚不出聲,高大的他站在門口,也並沒有放人進屋的意思。

    請客容易送客難,他與他,無話可說。

    「我只想見女兒最後一面。」

    志厚點點頭,想關上門。

    「如今,我手頭也還寬順,我沒有其他意思。」

    志厚已經關上了門。

    這人手上本來有兩件瑰寶,可是他不懂得珍惜。

    他一輩子不明所以然也好,省得懊悔。

    志厚換上一套便服,過去接理詩。

    兩家都沒有提到那名男子,自南施處,志厚學會忍耐:生活再不如意,也得全力應付。吃一塊蛋糕,聞一間花香,苦中作樂。

    理詩換好衣服等他,她選一襲花裙子,看上去像個少女,陽光下的她十分瘦削,但是軟弱的身體並沒有影響她精靈的思維。

    志厚見南施尚未更衣,「你也一起出去走走。」。

    南施搖頭,「我想趁這個空檔眠一眠。」

    志厚點點頭,繞著理詩手臂,「來,理詩,你我結伴。」

    上了車他又說:「你累了同我說,我們隨時告辭。」

    理詩一路看風景,目光依戀,「所有美麗的城市都依山沿海,像香港、舊金山、溫哥華。」

    志厚說:「也有東京、巴黎、上海,都是盆地,人煙不散,特別似紅塵地。」

    「為什麼叫紅塵?」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佛偈,或是華人詩意:灰塵不夠美,故此叫紅塵。白雲未夠深刻。又叫青雲。」

    理詩專心聆聽。

    志厚天南地北那樣陪她聊天。

    「十多歲少女叫紅顏,又說,每當紅時便成灰,這紅色對華人來說有重要含意。」

    「有一天我不在了——」

    志厚立刻轉移她注意力:「看山坡下的紅影樹,整個樹頂像在燃燒,我翻植物書籍,竟找不到它的英文或拉丁名稱,你說奇不奇?」

    理詩轉過頭去看,「世界真美。」

    「我們到了,羅氏夫婦住在那間小白屋裡,真懂享受。」

    車子一停,羅承堅與周炯已經跑出來歡迎。

    志厚說:「香檳在車後廂。」

    承堅一邊說「又送香檳,存貨足夠用來洗澡」,一邊彎腰低頭去查看車裡坐著什麼人。

    他意外怔住,車裡向他微笑的是一張雪白小面孔,皮膚白得透明,一絲血色也無,只看見血管紋路。

    一看就知道這小女孩有病。

    「我替你們介紹,理詩,這是我老友羅承堅與周炯。」

    他們握手。

    周炯比較含蓄,只把理詩當大人看待,「我們在平台喝下午茶,如果風大,就搬進客廳。」

    那小女孩下車,四肢纖細,衣著考究,像一隻古董洋娃娃。

    羅氏夫婦交換一個眼色,暗自嘆氣。

    暗地裡承堅問妻子:「志厚搞什麼鬼?」

    周炯低下頭,「看得出那小女孩已經病入膏盲。」

    「把巧克力蛋糕拿出去吧。」

    志厚似乎很高興,帶著理詩四處參觀。

    羅承堅在地庫設了一個小型遊戲室,擺著各式九型彈子機、電子遊戲、桌球桌,當然少不了點唱機。

    志厚問理詩:「你想聽什麼歌?」

    理詩笑而不答。

    「我保證這唱機里全是老歌。」

    他放進角子隨意按紐,一把小公雞般男聲嘶叫起來:「噢,嘉露,你視我如傻瓜,親愛的我愛你;雖然你惡待我,但如果你離開我,我一定會即死……」

    理詩聽了駭笑,她不由得對歌者說:「不,我肯定你不會死。」

    大家忍不住笑起來,氣氛鬆懈。

    志厚想,理詩說得對,大家最終都會勇敢地活下來。

    他們又到二樓參觀。

    門一推開,看到裝修到一半的嬰兒房。

    志厚又驚又喜,「恭喜恭喜。」

    各式一點點大嬰兒衣服堆滿地上,一排小小十來雙鞋子,每個號碼都齊全,像玩具似,都叫理詩蹲下細看。

    志厚替他倆高興得幾乎鼻酸。

    周炯開啟一隻音樂盒,小小木馬全部開始旋轉

    理詩笑說:「這裡真溫馨,我喜歡這家。」

    周炯說:「歡迎你常常來,將來幫我們照顧嬰兒。」

    「孩子叫什麼名字?」

    「叫羅御風好不好?」

    志厚一聽,頭一個反對,「太別致了,周炯,幼兒無論叫阿豬阿狗才快高長大。」

    周炯朝志厚使一個眼色,「容後計議。」

    志厚會意,立刻噤聲。

    「來,大家到後園去坐。」

    志厚讚嘆:「什麼,還有後園?」

    這時,理詩明顯疲倦,卻不願告辭。

    她欣賞羅氏伉儷的蜜月照片,津津有味。

    周煙替志厚添咖啡。

    她說:「志厚,成珊已回來工作。」

    志厚不出聲。『

    「這名字已經遙遠?」

    簡直似前世的事。

    與她戀愛的那個周志厚,早已化灰,今日的周志厚,已是另外一個人。

    「小理詩與你很投契。」

    志厚只是喝咖啡吃蛋糕。

    「累了,該帶她回去了。」

    「理詩想多看這個世界。」

    他們在五點多才告辭,南施不放心打過電話來。

    車子到家門理詩已經睡著,志厚背起她。

    理詩輕得沒有分量,志厚背她上樓,按鈴,保母與看護迎出來,他不願放下她。

    他一直背著她人屋,走進臥室,仍然不願放下。

    南施進來看個究竟,發覺志厚默默流淚。

    「放下理詩好了。」

    志厚仍然站著。

    「你不覺得重?」

    看護走近,「理詩要服藥了。」她張開雙臂。

    這時,志厚不得不把理詩交還她們。

    「看得出理詩玩得盡興。」

    志厚目光看往別處。

    「請到客廳坐。」

    志厚情緒漸漸平穩下來。

    「志厚,下星期我們會去西奈山醫院求診。」

    志厚立刻說:「我陪你們去,我有假期,

    我的夥伴羅承堅度蜜月回來了。」

    「不,你聽我講,志厚。」

    「我堅持陪理詩走一趟。」

    南施十分鎮定,「志厚,我不想你去。」

    「為什麼?」

    「你有你的生活,作為一個朋友,你做得已經足夠,我不想你再花時間精神。」

    「理詩需要我這個大哥。」

    「即使你是親生大哥,也有你自己的工作、家庭、朋友,志厚,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到此為止,好不好。」

    志厚黯然。

    「姜醫生會沿途照顧我們,你可以放心,我又會帶著保母看護,我們不會寂寞。」

    志厚的聲音極低,「也許你注意到,也許你沒有,這段日子,是理詩醫治了我。」

    「是嗎?」南施微笑,「那多好,好心有好報。」

    志厚鼓起勇氣,「讓我陪伴你們母女。」

    「志厚,我們可以照顧自己,你的誠意,我終身感激。」

    過了一會,志厚說:「你真有志氣。」

    南施忽然微笑,「那是因為我身邊還有若干儲蓄。」

    那樣坦白,叫志厚更加感動,他握住她的手,只一會,她輕輕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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