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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志厚一怔,接著抬起頭笑,這一定是克瑤幫他逐客,原來她在家,原來她知道客廳發生著什麼事。
果然,何冠璋跳起來驚問:「誰,還有誰在屋裡?」
志厚說:「我送你到樓下叫車。」
他把外套搭在冠璋肩上。
出門時他還聽見愉快精神的女中音繼續唱。「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
寇璋一出門口,就沉默了,她知道志厚堅決不會讓步,也就不再胡賴。
一輛計程車駛近。
冠漳擁抱志厚,把臉靠在他胸膛上一會,然後登上街車。
她沒有再回頭看。
志厚知道,她也知道,第二天,她又是一條好漢。
志厚有點欷吁,今時今日,傷春悲秋,只是餘興,人人有正經事等著做。
回到屋裡,音樂已經停止。
客廳中央有一碗小小蠟燭,發出切開了檸檬橘子般清香。
志厚走近走廊。
「克瑤,你在嗎?」
沒有回音。
「謝謝你,克瑤。」
克瑤沒有出聲,但志厚像是聽見有人輕輕說:「記住了,周志厚,請客容易送客難。」
志厚吁出一口氣,淋浴休息。
他完全睡過了頭,一覺醒來,紅日炎炎,「呀」一聲跳起床,只聽見吸塵聲,劉嫂正忙碌操作。
志厚這才想起是星期天,鬆口氣。
他一開房門,吸塵聲立刻停止。
像劉嫂這樣的人才,千金難覓。
志厚問:「可有見王小姐出去?」
「我沒見過王小姐,我也不知你還在家,客廳里到處啤酒空瓶,昨夜有朋友來訪?」
她老人家什麼都想知道。
志厚搔搔頭,「王小姐搬來多久?」
「有三四個月了。」劉嫂什麼都清楚。
是,他搬來之後克瑤也隨即搬來。
這時電話鈴響起。
「志厚,你好嗎?哈哈哈哈哈。」
承老堅!一聽到他聲音真高興。
志厚驚喜交集,恍如隔世,「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公司里。」
「什麼公司?」志厚一時未能會意。
「我同你的公司呀。」
「你回來了!」
「快來見面。」
志厚從來不知道他會那樣想念羅承堅,立刻出門飛車趕回公司。
一進門便與拍檔緊緊擁抱,承堅與志厚索性跳起探戈,志厚向後屈腰,承堅俯身向前,
同事們紛紛鼓掌。
「恭喜你事事順利。」
「志厚,我娶得賢妻。」
「人呢?」
「銷假回去上班了。」
「什麼!有一陣子我還以為你們逍遙仙島,變作活神仙再也不思念幾間。」
「吃什麼,西北風?」承堅笑嘻嘻。
可見大家都是凡人,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裡。
十八歲時乘公共運輸工具天經地義,到了三十八歲,還擠在地鐵里,真不是滋味,所以,得趁年輕力壯,勤奮工作,賺取酬勞,安享晚年。
「我有個計劃,志厚,大屯區有座工業大廈減租,我想去看看,租兩層下來,打通,大家可以舒服一點……」
真好,老夥伴回來了,一切盡在不言中,他主外,志厚主內,合作無間。
承堅皮膚曬得金棕,本來就相貌堂堂的他更加豪放,他滔滔不絕,指手劃腳地說著擴張計劃。
忽然他停住,問志厚:「我走開個多月,一切都好嗎?」
「本來以為你的蜜月會半年或更長。」
「公司沒有事發生?」
「托賴,一切平安。」
承堅情緒忽然低落,「真是,誰沒有誰不行呢。」
志摩很認真地答:「承堅,少了你,差好遠,我們到處拉夫出外應酬接客,女同事像小姐,男同事似皮條客,尷尬狼狽,痛定思痛,無論如何,少不了你。」
羅承堅聽了不但不動氣,還十分自豪,「看,天下就是有應酬專員這件事。」
志厚把記事簿放到他手裡,「你與馬利去核對一下見客時間,拜託。」
羅承堅看著他,「你呢,你近況如何?」
志厚想一想,「照舊。」
「你氣色好多了,有什麼新發展,周炯第一天回辦公室就聽人說,姜成珊正辦離婚,你可知道此事?」
志厚點點頭。
好事不出門,醜事傳千里。
這個道理千古不易。
承堅細細端詳他,有點意外,「你無動於衷,啊,周志厚,你活下來了,你痊癒了。」
志厚不出聲。
承堅大力拍打夥伴肩膀,「好傢夥,我還以為你這次死定。」
「有那麼難看嗎?」志厚摸著自己面孔。
「比殭屍更糟。」
志厚笑笑,取過外套,「我還有事,失陪。」
「喂,周炯做了下午茶,專程請你,請到舍下品嘗。」
志厚想一想,「可以帶朋友來嗎?」
「無上歡迎。」
羅承堅等志厚一走,就撥電話給妻子:
「他說與朋友一起來。」
「朋友,什麼朋友?」
「當然是女友,你這傻瓜。」
周炯不由得震驚及欷吁,「啊,那樣叫他流淚的愛情也會過去。」
「是,那一頁已經完全掀過。」
「真想不到那麼快。」
「大家不是都希望他快快痊癒嗎?」-
「可是姜成珊即要恢復自由身,他大可以等她……」
「陰差陽錯,來不及了。」
「真可惜。」周炯嘆息。
「一會兒他來喝茶,無論身邊帶什麼人,我們都得老練應付,不得表現失措,明白嗎?」
「多謝提點。」
「志厚愛吃巧克力蛋糕加覆盤子汁,咖啡加白蘭地。」
周炯忽然明白,「周志厚所以存活,皆因朋友們實在鍾愛他。」
「他也真愛朋友。」
那一邊,志厚匆匆回家去找芳鄰。
門一開,他看見姜成英醫生。
但凡醫生、律師或會計師出現家中,大抵不會是好事,志厚一怔。
他脫口問:「成英,什麼事?」
女主人任南施意外,「你們認識?」她笑,「太好了,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
她親自去斟茶。
姜成英說:「你放心,理詩情況穩定,我只想帶她到美國西奈山醫院去一趟。」
志厚一顆心一直跌到谷底。
姜成英忍不住說:「志厚,你看你,一把年紀;仍然七情上面,喜怒哀樂,無人不知」
志厚低下頭。
「虛偽是禮貌潤滑劑,你總沒學會。」
他一向把她當大姐,只得低聲答:「是,成英。」
南施端著茶出來,志厚對她說:「我想與理詩去一個朋友家喝下午茶。」
「呵,沒問題,是要戴白手套那種嗎?」
「是短褲球鞋那種。」
大家都笑了。
理詩正與補習老師在書房裡學習法文。
志厚坐在門口,聽她們練習會話。
老師說:「請講一講金捲髮與三隻熊的故事。」
理詩答:「一日,金捲髮來到樹林中,三隻熊不在家,金捲髮走人屋內,看到三碗湯……」
志厚靜靜聆聽,那故事把他帶人童年糙原,他像是惆悵地看見十二歲的周志厚,在小熊的床上沉睡,夢見將來,為一女子傷心落淚。
「姜醫生走了。」
「呵。」
老師繼續問理詩:「睡房裡有什麼?」
理詩答:「睡房裡有三張床,爸爸熊的床太硬,媽媽熊的床太軟,小熊的床剛剛好。」
「理詩的法文進度比中文快。」
「中文老師往往教得太多太深要求太高。」
「教屈原跳淚羅江自殺,有什麼意思?」
志厚微笑,「還有臥冰求鯉、孟母三遷呢,試問小朋友有什麼興趣。」
「噓;別讓老師聽見。」
「國粹派會用磚頭砸死你我。」
南施忽然說:「姜醫生才貌雙全。」
志厚笑笑,「她未婚夫甄醫生更是一表人才。」
「姜醫生已有對象?」
「她沒同你說嗎?甄大夫在美國史丹福進修、年底回來就可以結婚,成英不喜說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