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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檔主見她如此鍾愛,哪肯減價,一味搖頭。

    洋女賭氣撒手。

    周志厚忍不住多事插嘴,用粵語同檔主太太說:「給她便宜一點,今天頭一單生意,成交好去喝茶。」

    檔主太太猶疑。

    志厚又勸說:「得些好意需回頭,你是生意人,爭財不爭氣。」

    檔主忽然有頓悟,她笑著點頭。

    那洋女鬆口氣,看著志厚說:「謝謝。」

    志厚用英語問:「為何如此緊張?遊客應當輕輕鬆鬆,隨心隨意。」

    洋女笑,「我做首飾加工,這批玉石質地特佳,這是我的生意,所以額現青筋。」

    「你真有本事,竟找到這裡來。」

    她介紹自己,「我姓絲絨,公司在舊金山,你來過舊玉器市場吧,那才是流金時代呢。」

    志厚說:「我敬你們一杯茶。」

    他們走到附近茶室找到位子。

    那助手坐立不安。

    志厚間:「什麼事?」

    「食物香味,那是什麼?」

    志厚見是很普通的廣東點心,像蝦餃燒賣之類,叫了一堆擱她面前。

    那美國少女一頭栽進食物中不可自拔,不再說話,埋頭苦吃,「是什麼?如此美味。」

    小理詩忍不住笑。

    絲絨女士取出一本小照片簿子讓志厚看她的設計。

    「我們稍後去泰國找半寶石。」

    經過她重新包裝,首飾玲現可愛,售價卻仍然公道。

    絲絨說:「我們不是要求一級珍珠玉石,只想憑設計博得女士歡心。」

    志厚點頭,「那也就是無價寶了。」

    絲絨留下名片,「經過舊金山的話,來看我們。」

    她看看手錶。

    「你們先走吧,這裡有我。」

    絲絨小姐再次道謝,她把一萬個小包裹交給理詩,「謝謝你大哥幫我還價。」

    理詩接過,志厚還想推辭,絲絨已經離去。

    她倒是懂得送紅包這種東方規矩。

    理詩打開一看,卻是一顆用絲線串著碧綠圓潤可愛的玉桃,她立刻掛在胸前。

    理詩說:「這些人真有趣。」

    「人確是世上最佳風景,你長大了,到店裡幫母親做生意,就可以免費觀賞眾生相。」

    理詩說:「媽媽希望我讀法律建築之類,她說俗雲士農工商,以小生意人地位最低,因為只做中間人賺取利潤,實際上並無技能。」

    「嘿,做生意也講手法天分,缺一不可。」

    理詩說:「大哥,與你出來真高興。」

    「改天我們去逛名店,看一些女性怎樣為華服著迷。」

    理詩駭笑。

    回公司途中,周志厚心情開始沉重。

    一進門何冠璋便迎上來,「志厚,今日彼得生日,下班,我們去梅子唱歌。」

    呵,老好梅子酒吧。

    「聽說拘謹的你去了那邊也十分豪放。」

    志厚不出聲。

    幾時學得這般jian詐?也是生活必需吧。

    下班,他到梅子去了一趟,私底下替同事結帳。

    他們正在大聲唱:「在銷魂的晚上,你會邂逅一個陌生人,你會邂逅那陌生人,在一間擁擠的房間……」

    志厚沒有喝酒,他已不需要酒精麻醉。

    他站在那裡一會兒,一直微笑。

    笑什麼呢,自己也說不上來。

    真沒想到,結束失戀之後比正失戀中更為寂寥。

    這時有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志厚。」

    一回頭,見是冠璋。

    「志厚,我有話說。」

    「這裡有點吵。」

    冠漳問:「你家還是我家?」

    「我家吧。」

    志厚與冠璋雙雙離開梅子。

    在車裡他們一聲不響,氣氛有點凝重。

    志厚不知自己臉上有否「坦白從寬」的表情。

    回到家,門一開,冠漳就稱讚:「真寬敞。」

    志厚閒閒說:「你住在南灣,想必更加舒適。」

    「濕氣稍重。」

    志厚斟啤酒給她。

    他坐在她對面,「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

    她聲音很輕,「志厚,我到你公司來,意圖甚差。」

    「我已經知道。」

    「本想把你辛苦經營一夜之間全部搬清,只剩你一個人一張辦公桌。」

    「好不毒辣。」

    「也難不倒你呢,我打聽得一清二楚,當曰你與羅承堅二人,就是這般坦蕩蕩起家,全憑這裡。」她笑著用手指向額角。

    這樣聰敏漂亮的敵人,也真難得。

    志厚說:「可惜我的夥計貞忠。」

    冠璋一聽,笑得彎腰。

    「不不不,可愛的周志厚,世上沒有忠臣,每個人都有一個價錢。」

    「可是,他們不為你所動。」

    她嘆一口氣,「因為我未曾真正出價。」

    「呵,你手下留情,何故?」

    冠璋凝視他,「志厚,我愛上你。」

    志厚呆住。

    冠璋聲音悽惋,一點不似假裝。

    「志厚,我已向上司請辭:挖角行動失敗,引咎辭職。」

    志厚看著她:「我應當感激你?」

    「不,我下星期就回美國去。」

    「就這樣?」

    「除非你留我做工作夥伴。」

    志厚搖頭,「你是個好幫手,可是,我們不知幾時又被你出賣,還懵然幫你數錢。」

    「一次做賊——」

    「——終身是賊。」

    「志厚,我料不到會認識你。」

    「我有什麼稀奇?」

    「一個會得失戀的男人……」

    她走近他,坐到他身邊,用額角輕輕抵住他的額角。

    冠璋的聲音像遊絲般低,「請讓我享受片刻溫柔。」

    志厚勸說:「冠漳,你要什麼有什麼。」

    她把頭擱在他肩膀上,「這一刻用優薪換來。」

    「不,你尚有良知。」

    「礎,商場如戰場,我並不內疚,我只想給你留一個較好印象。」

    志厚嘆口氣。

    冠璋忽然流淚。

    志厚問:「這又是為什麼,你回到舊金山,到矽谷走一趟,又有優職等著你。」

    「志厚,擁抱我一下,我渴望有強壯雙臂擁我人懷。」

    志厚只用一隻手摟住她,「冠漳,你一味渴望被愛,卻又不願愛人,那是不對的,人人如此,人人失望。」

    冠漳把頭靠在志厚肩上。

    「你條件這樣優厚,一定找得到伴侶。」

    「男人好像有點怕我。」

    志厚在百忙中微笑,「原來你不是不知道,我也有點怕你。」

    「因為我做事方式?」

    「你太激進,不擇手段,世上有許多不成文規矩,叫做道德,像欺騙拋棄一個人,像出賣朋友,像把人家整間公司的人才都挖走,都是可怕手段。」

    「多謝指教,道德先生。」

    「不客氣。」

    「陪我跳只舞,」冠球得寸進尺,「我不知多久沒跳舞。」

    志厚又微笑,「接吻呢,你又多久沒接吻?恕不奉陪。」

    冠璋低頭。

    「請勤於檢討自己,請勿輕易遷怒別人。」

    「可是,志厚,這樣理智的你照樣寵環了愛人。」

    她說得對,志厚想,他把自己當腳底泥那樣遷就姜成珊,結果她覺得可以搓圓襟扁的他毫無意思。

    她拉他,「志厚,陪我跳舞。」

    「我同你說的話,你全當耳邊風。」

    冠璋飲泣,悍強能幹的她也有軟弱一刻。

    「回家去休息。」

    冠璋伏在他身上不願走。

    「這雙肩膀真不易找。」

    「你有尋找嗎?你只看到權與利。」

    「志厚,你對我可有一點點感覺?」

    志厚想一想,「你是人才中人才,你要討好一個人的時候,那人一定會接受你討好,你的計劃詳盡精密,實踐起來,毫無機漏。」

    「你沒把我當一個女人。」

    志厚看著她,「好回家了。」第七章  冠璋還想賴著不走。

    就在這時,忽然之間轟一聲,走廊底傳出響亮的音樂與歌聲——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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