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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原來梅子舉行探戈夜,一個艷女學白光打扮,用沙啞聲線唱著首本名曲:「我愛夜,我愛夜,我愛好夜——」

    志厚不出聲,靜靜聽歌。

    冠璋輕問:「怎麼了?」

    志厚低頭,「一個朋友的病情惡化。」

    「那病人很年輕吧。」聰敏的她猜到一點。

    「十二歲。」

    「還是孩子,不怕,年幼,有旺盛精力,有機會復原。」

    志厚灌酒。

    眾人請冠璋跳舞,他們滑入舞池。

    志厚看了一會,他覺得放心,他們對冠璋一如兄弟手足,並不過分,他離開梅子。

    回到家門,走進廚房,看到克瑤留的字條與點心。

    這次,好吃的是一碗酒釀湯糰。

    「我特地給理詩做的,你也嘗嘗,理詩病情轉環,想必你也知道,瑤。」

    小小圓子鮮且糯,每隔幾顆上還點著胭脂,看上去都覺可愛,克瑤真有心思。

    可是志厚胃口欠佳,他放下碗。到對面敲門。

    女傭來開門,認得他。

    「太太睡了沒有?」

    女傭答:「還沒有,與王小姐在說話,周先生,你請進來。」

    志厚躊躇著輕輕走進客廳。

    他說:「我在這裡等,你別去催她。」

    女傭點點頭。

    志厚聽到輕輕飲泣聲自書房傳出來。

    他低頭握住雙手。

    女傭斟茶出來。

    「理詩呢?」.\n

    「已經睡了。」

    志厚一個人坐在客廳里,鼻端都是花香,她們把花束自醫院搬返家中擺放。

    他再次聽到克瑤溫婉的聲音,像一線柔絲:「一定要堅強應付……」

    「深夜夢回,真希望第二天不要再起來。」

    「哎呀,這話真叫人傷心。」

    一個傾訴,一個安慰,志厚不願打擾。

    他輕輕對女傭說:「我明天再來。」

    女傭送他出去,「周先生,你與王小姐真是好人。」

    志厚連忙說:「哪裡,哪裡。」

    女傭又說:「周先生同王小姐快結婚了吧。」

    志厚一怔,唯唯諾諾,返回自己家中。

    第二天一早,他到街上買了豆漿油條,拎回家中,留一份給克瑤,然後到任家探訪。

    南施來開門,「呵,早餐來了。」

    大家都強顏歡笑。

    彼此都知道昨夜對方根本未能人寐。

    誰還睡得著。

    「你昨晚來過?」

    志厚點點頭,「你難得聊天,我不想打擾。」

    「克瑤真體貼,同你一樣,有一雙好耳朵。」

    志厚微笑,忽然看到桌子上透明片,「這是什麼?」

    「這是理詩的磁力素描。」

    只見黑白底片上有紅色斑點,宛如有人潑翻了一碗血,灑得處處都是。

    「紅點是什麼?」

    「癌細胞。」

    志厚一聽,鼻中央像是被人擊中,眼淚欲奪眶而出,他硬生生忍住。

    南施已將透明片收起。

    剛巧理詩開門出來,「大哥!」她驚喜。

    志厚吸進一口氣,用盡九牛二虎之力,轉過頭去,大聲說:「快去梳洗,吃完早餐,我們散步去。」

    志厚要到今晨,才發覺人除出失戀,還需面對其他更痛苦的事。

    不知怎地,他忽然輕鬆了。

    女傭把早餐擺好。

    志厚說:「給我一大杯黑咖啡,用來送大餅油條,別有滋味。」

    理詩笑他,「志厚哥最有趣。」

    「今日是否上學?」

    「我已經退學,課室亂且吵,我一向不喜歡。」

    志厚想一想,「我也記得有些同學年頭到年尾都不交功課,不知今日怎樣?快意恩仇的他們一定比我開心。」

    理詩又笑,「媽媽找了老師替我補習。」

    「老師幾時來?」

    「十時正。」

    「我們出去走走。」

    他握著理詩的手上街。

    志厚把她載到人流最密的市集,地濕路滑,他們並不介意,他-一把新鮮魚蝦蟹各式菜蔬指給她看,教她名稱。

    理詩得出一個理論:「動物屍體很難看,蔬果身後仍然漂亮。」說得好。

    志厚捧起一堆芫妥(糙頭),「聞一聞,多香。」

    理詩看中鐵桶里的姜蘭。

    志厚說:「全部包起。」

    有人潑出一桶水洗地,志厚索性背起理詩走路。

    理詩忽然說:「將來我一定要嫁志厚哥這樣的人。」

    志厚笑了,「十年後我會提醒你,屆時你也許說:「喂,當時我只有十二歲,那承諾算不得數』。」

    理詩呵呵笑。

    「明天我們去看踢球。」

    「明天也許下雨。」

    「不怕,我們逐個足球場找,一定有人踢泥球。」

    志厚把她送回家才去上班。

    一進寫字樓,發覺一室光亮。

    他問:「發生什麼事?」

    「冠璋建議拆掉一些屏風,果然,你看,光線充沛。放心,志厚,你的房間仍在,怕寂寞呢,大可搬出來,冠璋就坐中間。」

    冠璋這,冠漳那,志厚若是小器一點,真會妒忌,不過,他怎麼沒想到可以拆屏風。

    當下他只說:「很好,很好。」

    何冠璋迎上來,她精神奕奕,雙眼又圓又亮,全看不出捱過夜,志厚五體投地。

    「有什麼秘訣?」

    冠漳看著他:「秘訣是,回到家,立刻休息,別再搞餘興節目。」

    「明白。」

    「羅承堅在加拉披哥斯傳真照片回來。」

    「這次又與什麼合照?」

    「大蜥蜴。」

    「人家到熏衣糙田裡寫生,或游遍義大利名都遍看米開蘭基羅雕塑,他倆別出心裁。」

    「他們離棄文明,」冠璋嘆口氣,「真羨慕。」

    「你也可以去。」

    冠璋笑笑,「一個人是瘋子,兩個人叫浪漫。」

    她走開了。

    冠漳說話,一句是一句。真的,兩年來,志厚見過不少獨自上路的人,一旦過了二十一歲,只覺襤樓,不知所云,瘋瘋癲癲。

    兩個人結伴又不同,雙雙對對,他陪她,她也陪他,不必理會全世界。

    工作量排山倒海,下午,志厚罕有地鬧情緒。

    他指責同事:「這一場風大雨大,可是背景樹枝樹葉沒有一絲搖動,可以交貨嗎?重做!」

    「志厚,只在銀幕上出現一秒半鍾時間,沒有人會注意到,重做需一個星期趕工。」

    「今晚誰也不准回家睡覺。」

    大家無奈。

    何冠璋走過來靠著門框輕輕問:「什麼事,可以商量嗎?」

    志厚罕有地吐苦水:「——沒有人會注意,我不是人?顧客失望,永不回頭。」

    冠璋看過片段,「嗯,讓我開夜工好了,二十四小時做妥,只需重做這裡這裡即可。」

    大家如皇恩大赦。

    「好了好了,我今晚可以到丈母娘處吃飯。」

    「我大兒表演小提琴,我非出席不可。」

    「我只想睡七個小時。」

    「謝謝你何冠璋。」

    他們一鬨而散。

    志厚氣得喊:「烏合之眾!」

    有一個同事忍無可忍,轉過頭來罵他:「周志厚,你有完沒完?大家忍了你一年整,人失戀你失戀,你特別惡形惡狀,竟拿同事做出氣筒,告訴你,寬限期屆滿,再放肆對你不客氣。」

    她「嘭」地關上門離去。

    房裡靜得一根針響都聽得見。

    周志厚隔很久才說:「所以許多人都不願與員工打成一片。」

    何冠璋卻對公司管理方針不感興趣,她輕輕問:「你失戀?」

    她緩緩走過來,坐在志厚對面。

    志厚承認:「是,我失戀。」

    冠漳像是完全不相信這種事會得發生一樣,「但是,今時今日,還有人失戀嗎?」

    「有,我。」

    「大家都想你重頭開始。」

    「他們多管閒事,冠璋,開始工作吧,注意風的方向,樹葉需寫實地顫動。」

    冠璋問:「她是否一個美人?」

    志厚抬起頭,「不,其實只是中人之姿;但是我深愛她。」

    他由抽屜取出照片給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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