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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不去。」

    「我們已經幫你送了禮,志厚——」

    「我最討厭虛情假意,我不怕人家說我看不開。」

    承堅不出聲,靜靜退出他的房間,像是夫復何言的樣子。

    那一日,志厚還是去了。

    他借了承堅的機器腳踏車,停在教堂對面,看著一對新人行完禮出來拍照。

    陽光很好,有點刺眼,新娘被人擁撮著,志厚只看到一角白緞裙裾。

    他呆呆地看了一會,開動機車,打算掉頭離去。

    「志厚——」有人叫他,追上來。

    一看,卻是穿伴娘禮服的周炯及他好友承堅

    「反正來了,過去招呼一聲。」

    志厚搖搖頭。

    周炯嘆口氣「拿你沒辦法。」

    承堅說「隨他去吧。」

    志厚駕車離去。

    陽光雖好,風卻十分勁,拍打在志厚臉上,激辣辣。

    他心已死。

    他沒有再哭。

    父母回到豪華輪船上,往澳洲墨爾本駛去。

    他每朝與鄰居母女晨泳,幾個星期下來,肌肉結實不少,腰身也細了。

    同事請教他清減秘方,他不假思索地答:「游泳」。

    他為著方便,特地剪了一個平頭。

    初夏一個早上,羅承堅走進他的辦公室,輕輕說「對不起,志厚。」

    志厚聽到這樣的開場白,一怔「你虧空公款?」

    「當然不,志厚,我要向你告假。」

    「你告假?多久?」

    「六個月吧。」

    「你說什麼?」

    「我一定要放假,如不,我退股辭職。」

    志厚愕然「這是怎麼一回事?」

    「志厚,是周炯,她約我到加拉披哥斯群島觀光。」

    「那需要半年?你打算申請土人護照?」

    「也許還不夠,志厚,我倆志同道合,原來兩人都持澳洲護照,還有,我們都有一個艱苦童年,自力更生。」

    「你與周炯?」

    「志厚,你難道不代我高興?」

    志厚微微笑,「誰會想到周炯與你。」

    「由你間接撮合,謝謝你,志厚。」

    「你們在一起很開心?」

    「非常平和喜樂,我打算用這六個月時間全情投人,全力追求。」

    「她也告了假?」

    「是,她說她對著損手爛腳的可怕個案已經八年,受飽受夠,非放假不可。」

    「我替你慶幸。」

    「准假?」

    「我只得唱獨腳戲了。」

    「回來之際,已是年底,祝我幸運,我不想空手而回。」

    志厚由衷說:「希望你倆在藍天芭白雲,細沙綠浪中找到對方。」

    承堅擁抱志厚。

    「幾時走?」

    「她已收拾了行李在樓下等我。」

    志堅送到樓下,看到神色喜悅的周炯。

    「周炯,祝你心想事成。」

    「謝謝你,志厚。」

    是應似周炯這樣果斷,凡事想太多是不行的。

    「去吧,玩得高興點。」

    他倆朝志厚擺擺手,車子疾駛而去。

    志厚站在街角良久,才躑躅返回辦公室。

    就這樣,丟下一句話就走了,真沒想到羅承堅會瀟灑到如此程度,人不可以貌相。

    助手進來問「羅先生手頭上的工作交給誰?」

    「各人分來做,大家有機會學習,別讓他笑我們不懂交際應酬,招攬生意。」

    「羅先生交上一個錦囊。」

    那是一隻白信封。

    拆開閱讀,原來是一張履歷表,他推薦一個叫何冠漳的人來暫時代他職位。

    何氏在多倫多著名雪萊東大學計算機動畫系畢業,曾在迪士尼公司工作三年,特長是「性圓滑,擅交際」。

    肯定是人才中人才,不過,盡往外邊聘人,公司同事會得不服,要升,先升原有職員才是。

    他把錦囊放到一邊。

    另外一個同事進來說「今晚與美國柯達公司應酬,明日澳洲愛美計算機有代表來訪,後日是電影『媒介王』慶功宴。」

    志厚說:「你去分配一下,有公事談的話,請他們白天到公司來。」

    「可是日本人喜在夜總會談合同。」

    志厚抬起頭來,「那麼,我們暫時不做日本人生意。」

    同事笑了。

    志厚想一想「請這位何冠漳君有空到敝公司一談。」

    同事吁出一口氣,「也許,這人很驕傲很專橫。」

    「那樣,就真得犧牲日本人的生意了」

    「是,志厚」

    平曰不見羅承堅做什麼,他一走,大家忙得跌腳,做到深夜,志厚一連好幾個早晨不願起床運動,為著理詩,咬緊牙關自床上躍起。

    起來了又很為自己的意志力驕傲。讀大學時他是划艇隊隊長,冬季每早天未亮,他每間宿舍房回巡,把隊友揪起練習,同學幾乎哭泣,紛紛退出。

    剩下的都是精英,他們贏了冠軍。

    有時,天下雨,陰寒,同學抱怨,「我會得肺炎人」「我會終身不舉」「整隊淹死最好,明日不必再來」

    想到這裡,志厚微笑。

    那日,天亦陰雨,露台上花葉全部垂頭,空氣卻分外清新。

    他去對面敲門,母女連女傭都不在

    志厚意外,他吃了閉門羹。

    正在躊躇,電話響起。

    「志厚?」是任南施聲音,「今曰失約,對不起。」

    「你們在什麼地方?」

    「醫院。」

    「幹什麼?」志厚吃一驚。

    「昨日下午,最新報告出來,理詩身上發現癌細胞。」

    周志厚像是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盆冰水,

    「哪個地方?」

    「頸椎。」

    一聽就知道是個至麻煩部位。

    「我馬上來。」

    「志厚,她已睡著,我再給你電話。」

    志原還想說話,南施已經掛斷。

    分明人家已經煩到極點,不想解釋,也不想見人。

    志厚覺得應當尊重她們母女。

    試想想:你閒看沒事,又沒能力幫人家做些什麼,人家像熱鍋上螞蟻,你卻還拉著人家問長問短「喂,痛不痛,癢不癢,我教你,多喝點水。別太擔心……」這樣叫做關心?不知多騷擾討厭。

    不如緘默支持。

    不久任家女傭回來,神情黯然,志厚差劉嫂過去問有什麼需要。

    稍後,劉嫂回來。

    「怎麼樣?」

    「唉」劉嫂坐下來「孩子今日十二歲生日。」

    「啊。」

    「幸虧經濟不成問題,立刻請了看護,又添多一名女傭,不過伍太太已經兩夜一日未曾睡覺,母女都沒有說話,只是四手緊握。

    志厚不出聲。

    「送些什麼到醫院去呢?」

    志厚也束手無策。

    劉嫂忽然想起來「你不是認識她們家醫生嗎?」

    一言提醒夢中人。

    志厚立刻致電姜成英診所。

    看護說「姜醫生十時才到。」

    他只得先回公司再說。

    志厚問同事「在病榻中,你最希望得到什麼?」

    同事不假思索答「愛人的吻。」

    志厚無奈「其次呢?」

    同事答非所問「有一名足球健將,患癌,在醫院接受治療,一日,見教練來訪,以為是探訪慰問,誰知教練來終止他的合約,他頓時失業。」

    「你的意思是——」

    「還有什麼指望,只盼望恢復健康,重頭再來。」

    「親友的支持呢?」

    「除出真實的,財政上支持,其餘不必擾攘了。」

    「送鮮花糕點水果呢?」

    「小孩也許會喜歡。」

    理詩正是小孩。

    稍後,姜成英醫生復電來了。

    志厚說:「我馬上來你處,請撥開十分鐘。」

    他買了一大籃鬆餅上去。

    姜醫生看到他說「你沒來觀禮,大家都很失望。」

    志厚答「我在教堂門口。」

    姜醫生訝異「你真是一個傻子。」她郗吁。

    志厚坐下「成珊好嗎?」

    「很好,謝謝你,她在希臘度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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