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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承堅,恭喜你,越來越粗俗了。」

    「社會如此,風氣如此,你與眾不同,你自己吃苦。」

    「祝賀你帶領潮流。」

    「志厚,儘管拿我出氣好了,成珊說那人姓方。是一名工程師,在加拿大有公司,他做中介帶隊,回流參與三峽工程,聽上去都覺英姿颯颯,你說可是?」

    承堅用激將法。

    「他可知成珊是法醫?」

    「他開玩笑說成珊冰箱裡隨時放有證物,喏,就擱在牛奶與水果旁邊。]

    真好膽色。

    「今晚有同事生日,不如到梅子酒吧喝一杯。」

    「我不去那種地方,人疊人,一旦火警,數百具焦屍。」

    「你說完沒有?」

    「完了。」

    志厚雙腿發軟,完了,已經有新人。

    成珊鐵起了心,複合再也無望。

    他默默忍受打擊,自覺心情跌至谷底。

    臨下班時,一個俏麗的女同事探頭進來,她笑容可掬「稍後梅子酒吧見」

    做生日的一定是她了。

    「幾歲了?」志厚脫口問。

    「已足二十一歲了」略有感慨,但十分愉快。

    「生日快樂。」

    他一人逛街,走進珠寶店。售貨員立刻迎上來;見他生面,不過像是願意花錢的樣子,立刻推介許多年輕女子用的飾物。

    「銀手鐲耳環都是新貨,甚受歡迎,有我們的名牌標誌,但售價合理。

    志厚笑笑,名大欺客,真會做生意,付了錢,還要替他們把名字背在身上做廣告,豈有此理。

    他挑了一款銀手鍊。

    「真好眼光,以後,小垂飾可一件件加上去。」

    志厚忽然想起小理詩。

    「我要兩份。」

    「啊。售貨員笑了,當然不便多問,立刻去包禮物。

    另一位店員走近,「周先生還想看什麼?這邊是我們的鑽婚指環。」

    志厚黯然。

    他付款離去。

    腳步一直走到梅子酒吧。

    那地方極受年輕人歡迎,晚晚人山人海,據說他們就是喜歡肩碰肩的感覺,飲品來了,需立刻付錢,以免人多賴帳。

    志厚看到生辰女,送上禮物,本來想走,她遞來一杯苦艾酒。

    苦艾,正合志厚心意,一飲而盡,酒到愁腸,起了化學作用,他擠到一個角落坐下,鬆口氣。

    這地方令他想起大學附近的酒吧。

    他嘆口氣,正想站起,承堅看見了他,走過來。

    「克瑤在那邊。」

    「誰?」

    「你表妹王克瑤,是你請她來?」

    「也許,她也聽說梅子是個好地方。」

    志厚說「我去找她。」

    這也是他見一見她的時候了。

    周志厚取過承堅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承堅說:「克瑤在那邊唱歌。」

    那邊十來個人客正在大合唱。

    幾乎人人荒腔走音,大聲喧譁,歌不成歌,但勝在熱烈高興,他們跟著電子風琴拍子喊出來——

    「我的熱情

    好比一把火

    燃燒了整個沙漠」

    把尾音拖得老長,非常滑稽,非常忘形。

    厚在熱情沙漠隊伍里尋找王克瑤,卻不見伊人。

    是,他並沒有見過她,不過真的看到,他會認出她,據眾人形容,她是一個神情寂寥的美女。

    在場有許多豪放的漂亮女郎,但都不是王克瑤。

    志厚一邊找一邊唱,空肚,很快覺得暈陶陶,舒服輕鬆。

    承堅在對面向他喊「喂,志厚,她到洗手間去了。」

    志厚又走到女衛生間門口等。

    每一個出來的女子都朝他笑。

    志厚不介意做一次傻瓜,一邊等一邊喝。

    不知過了多久,羅承堅又叫他:「志厚,克瑤在這裡了。」

    志厚想朝他走過去,但是力不從心,他愉快地醉倒在地。

    沒有吐,沒有哭,沒有鬧,只是睡著。

    羅承堅叫同事把他抬回家。

    他們都覺得周志厚今日好高興。

    志厚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

    星期天,不用上班。

    他左邊太陽穴隱隱地痛,這種痛最要命,痛不死你,可是又每一分鐘在痛,不能做事,不能思想。

    他蹦跳走到廚房,看見一大杯鮮紅蓄茄汁。

    杯子下有宇條:「不能喝就不要拚命喝,蕃茄汁是鮮榨,混檸檬汁,請一口喝下,可治宿醉,瑤。」

    志厚苦笑,一口氣咕嚕咕嚕喝盡。

    一旁放著他的外套、領帶,以及送給理詩的淺藍色小小禮盒。

    一切都沒有失去。

    除出周志厚的精魂,仿佛還留在梅子酒吧一邊唱熱情的沙漠一邊喝苦艾酒,那種墮落的地方真不能去。

    志厚用手托著頭。

    他小心翼翼取過字條,把它們都收在一隻信封內。

    將來,待克瑤五十歲生日,他會把這些字條連同禮物送還給她。

    昨晚,如果少喝幾杯,便可以看到克瑤。

    但是,到了酒吧不喝酒,又為什麼。

    克瑤就在鄰室,想要見她也容易,走到走廊那頭,敲敲門,她如果應門,就能見面。

    不過,志厚仍不願無故騷擾她。

    志厚把克瑤的便條收好。

    結婚前夕,這些珍藏都得放棄的吧,所以老牌王老五都不想再結婚。

    志厚淋浴出門。

    仍然只得理詩與他一起跑步。

    他不出聲,運動使他全神貫注發揮體能,跑畢,滿身是汗,像是出盡一口鳥氣。

    他把禮物送給理詩。

    她十分高興:「不過,學校不准學生配戴首飾。」

    「校規嚴格是好事,功課尚可應付?」

    「最近學寫新聞摘要,我自國家地理雜誌取材,寫了一篇關於地雷的短文,原來世上約七十個國家土地埋著一千萬枚地雷,一觸即發,濫傷無辜,每年有二萬人中伏受傷,百分之二十是兒童。」

    「可怕!」

    「是呀,我們只需要擔心測驗,不應抱怨。」

    志厚很佩服這個小大人,是,他周志厚只需應付失戀,也不應太抱怨。

    理詩上學去,志厚到對門按鈴,任南施來開門,他微笑問:「仍為他人不適當行為羞愧?」

    任南施輕輕說:「理詩很喜歡你送的禮物,她說別人總送她玩具音響圖書之類,只有你把她當女孩子,不是兒童。」

    志厚點頭。

    「志厚,你真細心。」

    成珊就是嫌他這個:心細如塵,多愁善感,幾乎像個女人。

    「你幾時出來?」

    「執志厚,我同你,還是維持距離的好,你說是不是?」

    志厚笑,「我明白,我尊重你的意願,天氣那麼好,來,出去喝杯茶,我們保持距離,分開兩張桌子坐。」

    南施啼笑皆非,不知怎地,鼓起勇氣,與他出門。

    他們在小茶室坐下,分別坐兩張雙人位,斜對面,說話不用提高聲音也可聽見。

    志厚揶揄說:「這樣,人家看見,也不會誤會。」

    任南施只得微笑。

    志厚說:「我也不合群,在都會住了這麼久,不賭馬,不看球賽,不搓牌,星期日不往粵式茶樓,從未炒賣樓宇、股票、人情,同白活一樣,也不屬於任何團體、集會、會所、成珊說我是怪人。」

    「成珊是你女友?」

    「前任女友,分開很久了。」

    「你另有選擇,不算奇怪。」

    「謝謝你,我的工作對我來說已是娛樂,我很滿足。」

    南施說:「今天不用辦公?」

    「我的工作時間比較有彈性。」

    「那麼請大駕光臨,到敝店來看看,請多指教。」

    志厚很高興得到這個邀請。

    原來任氏家具店十分精緻,開在大酒店商場內,專售中式古董家具,看得出生意不錯,客人絡繹不絕。

    志厚不大懂,脫口問:「花梨木即玫瑰木?明式最名貴?」

    南施笑答:「說得不錯,但小店只售仿古家具,價廉物美。」

    志厚一點也看不出,不辯真偽。

    任何生活細節,如要鑽研都是一輩子的學問。

    「我有得力夥伴幫忙,故此不大操勞。」

    但是任南施到了店裡,也判若兩人,她變得精靈、慡磊,與在家的無奈柔弱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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