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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回到斜坡時理詩笑著蹲下,「我的肺像炸開一樣,雙腿發軟。」
她母親不說什麼,可是靠在一棵樹上,臉色通紅,氣喘不已。
志厚說:「過三天就習慣,千萬不可放棄。」
他回家更衣上班。
冰箱上有英語字條:「志厚,你是一級房東,多謝服務,令友羅君的香擯美味芬芳,請代購一箱,瑤。」
志厚立刻叫辦館送來。
他的便條這樣說:「有時也得吃些肉食蔬果」,光是香擯魚子醬怎樣續命呢。」
他等她出來招呼,她始終不見人影。
三天之後,理詩母女已經可以氣定神閒地上下石級。
「真稀奇,」任南施說:「我只覺神清氣朗,沒想到二十分鐘運動有這樣大功能。」
「下星期我們上下跑兩次。」
「周先生,你對理詩真好。」
「叫我志厚得了。」
她有點沮喪,「你又怎樣叫我呢,伍太太,任小姐,都十分見外,南施是英文名,不見得除出西施、東施之外還有南施,真為難。」
志厚微笑。
「理詩的小同學都叫我理詩媽。」
「姜醫生怎樣叫你?」
「南施。」
「那我也叫你南施。」
「那我豈不是與理詩同輩?」
「嗯,真需好好的再想一想。」
傍晚,理詩來敲門。
「大哥,我有一條幾何不懂。」
「初一就讀三角幾何?」志厚意外。第二章 攤開課本,只覺深奧,志厚不是不懂,卻不知怎樣著手講解,他深呼吸一下。
「我做一杯香蕉奶昔給你吃。」
兩人先閒談一會兒,吃過點心,志厚把數題從基本拆解,逐步算出,難得的是理詩專心聆聽,領悟力亦高,得益不淺。
「你可有補習老師?」
「他是個高中生,自己忙考試,又想約女友,且有兼職,時時失約。」
「換一個行嗎?」
「他們都一樣,媽媽說人一到十七八歲,就會混身不安,不知所云。」
志厚笑笑,「那你到我處補習好了。」
「媽媽說為什麼會有你這樣好的人,溫文爾雅,又樂於助人。」
「哪裡有這麼好,」他嘆口氣,忽然對小女孩訴苦,「我的女朋友不要我呢。」
理詩睜大眼說:「什麼!」
像是她自己遭到很大的侮辱一樣。
寂寞的志厚十分感動。
他送理詩回對面家。
稍後收到區律師給他的電郵:「一、速簽名接收房產;二、後日十五號星期五是王克瑤生辰,她孑然一人,或者你可陪她。」
志厚一怔。
他不相信都會中有寂寞美女,只有兩個可能:一、男友實在太多,有濫交嫌疑,故嚴正聲明清白,並無異性追求,好叫身邊人安心。二、因種種複雜原因。乏人問津,故自我安慰:男性不敢接近美女云云。
志厚不想冒昧。
他訂購了一瓶紅攻瑰香水給她做禮物。
第二天跑步,他問任南施:「你要的杭jú,我表妹可有帶給你?」
「她對中藥極有心得,不但送我白jú花,還加贈一級川貝,說用冰糖燉梨子,理詩吃了或許會停止夜咳。」
「呵。」
「你們家大人真會教子女,你們兩兄妹都懂得關心人。」
「哪裡哪裡。」
小理詩笑答:「這裡這裡。」
她的頭髮又長出來一點,像那種極短髮的時裝模特兒,時髦極了。
過兩日香水自倫敦送到,原來瓶子四四方方毫不起眼,一點花式也無,同一般香水大不同。
他用禮物紙包好,連香擯酒放在客房門前。
字條說:「有空的話,吃頓飯可好。」
回復即時來了。_
志厚正在工作,書房門fèng忽然「颼」的一聲飛進一張紙。
他立刻拉開門,已經不見王克瑤人影,只聽見她大力關上房門。
字條這次寫得龍飛鳳舞,墨汁淋漓:「連區律師都不知適可而止,居然騷擾他人私隱,世界實在討厭,我一連幾日都有應酬,改天才約吧!」
志厚愕然。
也許,是他的技巧太過拙劣,他不懂如何約會異性。
是他造次了。
紙條一看知道由鋼筆寫成,用英文糙書,筆法流利。
奇怪,現在還有人用鋼筆,而且用永恆藍色墨水。
志厚想起初中在英國寄宿,校方規定也用永恆藍墨水,不褪色。
去年他取出墨水鋼筆練哥德體書法,被成珊看見說:「像中古時代歐洲僧人抄寫的經文。」
又說:「志厚,我實在不了解你。」
可是,王克瑤卻像是鋼筆同志,真好。
不過,志厚還是碰了壁。
那天,他睡不穩。
真想撥電話給成珊,可是實在沒有勇氣,他還有一點點自尊心,不想被成珊看作瘋漢。
志厚伏在枕上嗚咽。
第二天早上沒精打采,面目浮腫,幸虧有南施、理詩陪他跑步。
好心去陪人,人家卻陪伴了他。
南施笑,「我知道你該叫我什麼了。」
「是什麼?」
「南姨。」
「荒謬。最多是南姐,何來南姨。」
「你聽我說,理詩叫你大哥,她與你同輩,我確是南姨。」
志厚駭笑,「沒這種事!」
任南施無奈。
每日在晨光里跑步,她膚色轉為淡棕,看上去健康很多。
那日公司會議,羅承堅決定派同事去北方拍攝長城塞外狂風沙空鏡頭以便回來接上特技,問志厚可想一起出發。
志厚點點頭。
孤身寡人,了無牽掛,說走就走。
當天回家。在電梯大堂碰到一對中年夫婦,他倆正低聲交談。
「-還有什麼指望。」
「至要緊可以把孩子帶大。」
「偏偏又多災多難。」
「想回頭已經無路,不是悲觀,那麼大包袱,誰看見不怕?即使有四五十上下還登樣的男人,也愛回內地娶青春女。」_
他們聲線壓得很低,但是志厚仍然聽見了,並且覺得他倆在說的人他也認識。
電梯又久久不下來。
一定是有人沒有公德,截住了等人。
「……一世苦命。」
電梯終於來了,一句話總結了一個女子的一生。
在電梯裡中年夫婦不再講話。
電梯門一打開他們走到任宅前按鈴。
在說的,當然是任南施。
他倆是她的親戚吧。
志厚一進門剛好接到區律師電話。
「昨夜到什麼地方吃飯?」
「她沒空。」。
「志厚,一你也太沒有辦法了。」
區律師講得對,志厚不出聲。
區律師雪上加霜:「你倆共處一室——」
「我會出門數天去拍外景。」
「在你的計算機動畫科技世界裡,一切虛擬,何用拍攝實境?」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順風。」
「你說的,我明白,謝謝你關心。」
王克瑤卻不領情。
她房門關得緊緊,不出來不招呼不接觸。
人還在嗎?
劉嫂說她早出晚歸。
劉嫂相當留意她。
「王小姐坐在露台上看雨了,一看大半小時,風冷。雙臂抱著肩,也不回房。」劉嫂加一句:「兩個人真像。」
「兩個人,誰同誰?」「你同她呀。」
志厚怔住,他同她?
「你們兩個有空就孵家裡,聽音樂站露台,看風景發呆,為什麼?」
志厚不語。
他忽然想起兩句詩: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真的,為什麼。
「年輕人應該多出去看戲吃飯才好。你說是不是?」
他還沒有回答。電話鈴響了。
對方說:「周志厚,我是周炯,記得嗎?」
「啊,是,是。」
「等了好久,不見你音訊,只得主動一點,就今晚吧,可有空出來。」
「嗯。」他不知怎樣回答。
「看戲抑或吃飯?我在銀河戲院等你。」
志厚仍然猶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