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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志厚放下咖啡杯。

    鋅盤裡有隻小小空魚子醬罐,以及一隻貝母制的小調羹。

    食家認為用銀匙吃魚子醬會惹金屬味,故此考究的人都用貝殼做的匙羹。

    志厚從來吃不出其中分別,他也不喜歡魚子醬的味道,但是他很高興王克瑤不是門外漢。

    一個女子半夜起來烤麵包夾魚子醬當宵夜……

    志厚沒有時間暇思,他需趕回公司開會。

    這份工作救了他,每當他想一眠不起之際,十多二十人催他開會。

    司機上樓敲門,秘書半小時內十個電話,羅承堅配了他家的鎖匙。

    他能丟下他們騎鶴西去嗎?恐怕不好意思。

    客戶要求看那滴水的初稿。

    志厚把設想說出來,又放映小小片段。

    健康飲品公司代表看得目定口呆,他只不停說:「神乎其技,在下五體投地。」

    羅承堅笑,「一連三集,第二集是長跑手從水中衝出來過終點,第三集是籃球手投籃,你說怎麼樣?」

    客戶滿心歡喜。

    稍後;志厚到茶水房斟咖啡,聽到收音機內播放一首極其淒清的歌,他脫口問:「這是什麼歌?」

    秘書轉過頭來。「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是它了,是昨夜若隱若現的樂聲。

    那日,志厚特地早下班。六時不到已回到家裡。

    他剛用鎖匙開門,對面大門忽然打開。

    「周先生?」

    一個少婦倚在門邊朝他招呼。

    [有什麼事?」

    那少婦膚色非常白皙。淡妝,異常秀麗,穿戴考究,笑容可掬。

    志厚不敢正視,他微笑地眼觀鼻;鼻觀心。

    [我是你鄰居伍太太。」

    「伍太太你好。」

    「叫我南施好了,我贊成睦鄰,遠親不如近鄰,所以特地來招呼一聲。」

    「伍太太說得有道理。」

    她轉頭去叫人:「理詩,理詩。」

    一個十一二歲穿校服的小女孩走出來。

    那小少女長得與她母親極其相似,一般小杏臉、白皮膚。可是感覺完全不同,十分親切可愛。

    「理詩,你同大哥哥說,你的計算機有什麼問題。」

    小理詩有點忸怩。

    志厚說:「我先回家放下公文包,再過來替你檢查可好?」

    他剛想進門,伍太太又說:「周先生,你太太既漂亮又和氣。」

    志厚轉過頭來,「誰?」

    「今午我在這裡看到周太太挽著行李出門去。」

    志厚恍然大悟,「我還沒結婚;那,那是我表妹。」

    「原來如此。」

    志厚脫口問:「她去何處?」

    「上海呀,我還托她帶一包杭jú給我。」

    原來已經出門去了。

    志厚有點惆悵。

    開了門,跟隨他多年的女工劉嫂迎出來,「周先生好。」

    志厚點點頭。

    「王小姐說床頭有一盞燈環了,該叫管理員來修理嗎?」

    「我來看看。」

    女工打開客房門。

    志厚只聞到一股香氣。

    劉嫂推開窗戶,香氛很快消失。

    床頭几上有一盞鐵芬尼式檯燈,志厚測試,發覺燈泡燒掉,他把它旋下來,這種鬱金香型燈泡需要到特別的地方去買。

    志厚走到計算機前,找到網址立即郵購。

    又想起魚子醬;也一併辦妥。

    接著他淋浴更衣,這才到鄰家去。

    鄰居太太千過萬謝。

    「我對科技一無所知,自己也在學習中,周先生,多謝幫忙。」

    微笑著訴苦,叫人難以抗拒。

    表妹出門,他卻不知,不是去上海,就是到北京,同一批人,先一陣子一窩蜂湧到溫哥華、墨爾本,今日又似蝗蟲趕往內地,像一陣無名的怪風,今日吹向西,明日刮向東,一切都在三五年內發生,反應遲鈍如周志厚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他常說咖啡杯還未放下,世界已變。

    當下他到小少女書房去看個究竟。

    小理詩物質豐富,擁有許多累贅的、毫無用處的玩意兒,擺滿一室,一寸空間也無。

    人人都說她會後悔,偏偏她一點不後悔,又有什麼用。

    「紅玫瑰的用家是你的新女友?」

    「她是我表妹,我想給她驚喜,送香水做禮物。」

    「有一次,鑑證科憑同一罕有名貴雪茄菸味證明兇手曾經在現場逗留。」

    「鑑證科有的是好故事。」

    周炯放下一張名片,「假使你想聽故事,記得找我。」

    她笑笑離去。

    那天傍晚;有人敲門;是小理詩送來蛋糕。

    「周大哥,我親手做的,你試一試。」

    「快進來。」

    「咦,你家什麼都沒有。」

    周志厚忽然微笑,「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室,回不改其樂。」

    有人「嘻」一聲笑。

    原來是理詩的母親任南施,志厚有點靦腆,公寓假使套現,起碼還值千餘萬,不合陋室規格。

    她捧著咖啡壺,走進屋內;一下子準備好下午茶。

    小理詩笑說:「這叫簡約主義吧。」

    蛋糕老老實實,絕無花巧,雞蛋牛油香氣撲鼻,志厚吃了很多。

    門角放著他的跑步鞋,有恃無恐。

    任南施有點好奇;她像是走進一個不熟悉的世界。故此小心翼翼雙臂抱著自己肩膀,可是充滿求知慾的目光四處瀏覽。

    志厚不覺自己的住宅有什麼特別,帶理詩參觀。

    「間隔同你家一樣,可是感覺上比較大。」

    理詩走進他書房,「嘩。」

    那是周志厚的工作室,電子設備齊全。

    「像科幻電影裡布景。」

    「我給你看幾項特技。」

    志厚拍攝母女照片,然後按程序把女兒五官逐步變成母親,列印出來送給她們。

    理詩十分開心。

    任南施說:「我們該告辭了。」

    理詩說:「我可以整日留在這裡。」

    「有空請過來坐。」

    理詩看著他;「許多人說有空來坐不過是口頭禪,你若真去坐,他會嚇一跳。」

    志厚笑,「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伸手去摩挲小少女的頭髮,她想退後已經來不及,最意外可怕的事發生了,理詩的頭髮整頂被周志厚扯起,他一驚,頭髮落在地上。

    是假髮!

    理詩立刻揀起,她母親迅速替她戴上,志厚已經看到她的光頭。

    志厚不想掩飾他的震驚,理詩,你的頭髮呢?

    理詩沮喪,「真沒想到第一次約會已經拆穿真相。」

    志厚一聽,忍不住笑出來。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無論怎樣,應當樂觀。

    「同周大哥說吧。」

    三人又重新坐下。

    理詩索性除下假髮,頭上只得半公分頭髮,但是感覺並不難看。

    她說:「老師說我像聖女貞德。」

    「你的學校師資很好。」

    任女士忽然流淚。

    「是什麼病?」

    「我患白血病,已完成化療,醫生說有極佳進展,壞細胞已經睡著。」

    世人對這種惡疾已十分熟悉,「你可曾接受骨髓移植?」

    「有。我父親幫助過我。}

    「啊。」

    「主診醫生是誰?」

    「姜成英醫生。」

    志厚又是「呵」一聲,名醫姜成英正是成珊的大姐,他不動聲色。

    志厚再次伸手輕輕觸摸理詩頭髮。

    「不必戴假髮,真面目仍然好看。」

    任南施說:「是我的主意。」

    「理詩,歡迎你隨時來玩。」

    「真該告辭了。」

    這次茶聚之後,志厚對她們母女看法完全不一樣。

    他趁空檔跑到姜成英診所去。

    成英忙得走油。

    看護說:「她躲在茶水間喝杯咖啡。」

    志厚走進去說聲好。

    「咦,什麼風把你吹來?」

    「春風。」

    「與成珊和好如初?這才是喜訊。」

    志厚搖搖頭,各人都厚愛他。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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