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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3:02 作者: 亦舒
    第一章  今年真不是周志厚的好日子。

    三叔周有洋急病辭世,女友姜成珊與他分手,本來擁有運動員身段的他因整日發呆,疏於練習,一日在鏡子裡看見自己,發覺雙臂肌肉少了一圈,肩膀垮垮,一臉于思,忽然像個怨懟的書生。

    朋友很替他擔心,尤其是公司夥伴羅承堅。

    承堅說:「我替你找個堪輿師看看流年。」

    「堪輿師是風水先生,算命先生才管流年。」

    「呵是,你比我更清楚,找區陽大師吧,他廣告刊得大大,又時時上電視。」

    「不必了。」

    「聽說你將要搬進三叔的公寓?」

    志厚點點頭。

    「他把所有財產留給你?」

    志厚又頷首。

    「羨煞旁人,約值一億元吧。」

    「沒有那麼多。」

    「你父母仍在伊輪上?」承堅問題多多。

    「昨日通過電話,他們正穿過巴拿馬運河前往大溪地。」

    「真嚮往老夫妻可以如此逍遙。」

    「我同你就沒有這樣福氣了。」

    承堅瞪他一眼,「誰說的?」

    「你我還未結婚,何來老伴?需知一分耕耘,一分收穫。」

    「我正朝正當路線出發,收穫指日可待。」

    這時秘書進來說:「周先生電話。」

    區律師找他,「志厚,大門鎖匙隨時可以交給你。」

    「下午五時在公寓門口見面。」

    承堅知道了,「我也想去看看紅棉路八號頂樓公寓。」

    志厚點點頭。

    他很不起勁;要是成珊還在他身邊就好了。

    想到成珊,他整張臉掛下來,一顆心「咚」一聲跌到腳底,人分手,他分手,他特別慘情。

    兩人出門去,乘羅承堅新置跑車,他當場表演車篷上下:「看見沒有,十六秒鐘自動升降,確是藝術與科技結晶,車內有衛星導航系統,最佳音響設備,按摩發熱座位,聲納停車指示,八安全汽袋。」

    志厚看一看,「還有四隻杯座,二人跑車,何用那麼多杯座?」

    人瘦了,西裝有點松,看上去,志厚真有點憔悴。

    已有妙齡女郎走近稱讚:「好車。」

    承堅居然十分謙虛,這樣回答:「從甲點到乙點沒有問題就是了。」

    他倆上車。

    承堅正解釋車子扭力,志厚忽然問:「成珊到底不喜歡我什麼?」

    他的好友忽然動氣;「都大半年了,還念念不忘。她就是討厭你這種婆媽。」

    志厚唏噓。

    「姜成珊有什麼好?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簡直仇視男性,相貌身段又平凡普通,天天一套深藍套裝,職業尤其可怕,她是法醫官!志厚,她願退出,你家山有幸。」

    志厚不出聲。

    「條件比她好的女子,不知凡幾。」

    志厚仍然黯然。

    承堅把跑車駛上半山。在著名的紅棉路八號停下。

    區律師迎上來,說聲「好車」。

    三人乘電梯到頂樓,區律師把門匙交給周志厚,志厚打開大門,心底喝一聲采。

    整個都會就在露台下。

    他身不由己走出露台,只見兩隻皮蛋缸內種看老根盤纏的紫藤花,此刻開出花來,像藝jì頭飾般一串串紫霧似花束香氣撲鼻。

    志厚每年都來一兩次,可是記憶中景色從來沒有今日般動人。

    承堅說:「真靜,一點聲音也沒有。」

    區律師說:「志厚,過兩日來簽字接收。」

    他剛要走,忽然想起一事。

    「對,志厚,忘記對你說,你三叔有一附帶條件。」

    志厚轉過身來,「是什麼?」

    「公寓整層面積三千三百平方尺——」

    羅承堅「嘩」一聲。

    「其中五百尺是一間客房,通往後門,人客可自由出入。」

    志厚詫異,「有人要入住?」。

    「是,是你三叔一個朋友的女兒,她在上海有生意,這段日子有時會借住,先與你打一個招呼。」

    「是三叔男友抑或女友的女兒?」

    「女友。」

    羅承堅好奇問:「舊情人?」

    區律師點頭,「那女孩叫王克瑤。」

    「舊情綿綿。」

    「真難得。」

    志厚在沙發上坐下來,「成珊若是嫁人生子,她的女兒有一日要來舍下借住,絕無問題。」

    羅承堅沒好氣,「人家才不理你,一早忘記你。」

    區律師說:「志厚,你是屋主。你不反對最好,她周末來一兩天不定,也許你們會成為好朋友。」

    「來,參觀一下房子。」

    家具簡單,擺設大方;三叔已在此住了超過二十年,是一般人口中的舊錢,自然含蓄。

    志厚只用一間睡房及一間書房。

    承堅說:「可請一百人客來狂歡。」

    志厚微笑,「生命對你來說就是狂歡。」

    「咄,像你,愁眉百結亦是一天,我看見都怕,當然要歡樂。」

    「你雖然少了半球腦、七條筋,這番話卻有道理。」

    「今晚我女伴生日會,要不要來?」

    「可有香擯沖身?」

    「神經病。」

    「那我不來了。」

    「你乾脆在此建一個姜成珊紀念館,夜夜焚香默禱。」

    志厚想一想,「好主意。」

    「志厚。我可否來借住?」

    「無任歡迎。」志厚一向大方寬慡。

    羅承堅看著好友;那姜成珊是睜眼瞎子,一輩子嫁不出去,無家無兒,孤苦終老。」

    「無故別出口傷人。」

    過兩日。周志厚搬進紅棉路。

    那日綿綿微雨,露台上紫藤更加鮮艷。

    他看到紅磚地上有一雙黑色高跟木屐,上面用金漆描著牡丹花。

    志厚呆住。

    很明顯,那個叫王克瑤的女子已經搬進來了。

    是什麼樣的女子穿如此嬌俏的拖鞋?

    當然不是一個法醫官。

    想像中她亦穿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戴秋海棠葉翡翠耳環。

    與成珊是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她不出來與主人招呼,志厚也不去打擾她。

    公寓寬敞,自一頭走到另一頭要好幾分鐘。

    志厚工作到深夜。

    他已習慣把工作帶到家中做,他是一個計算機動畫設計師,很多人以為周羅公司專負責畫卡通,其然不止,世界也許有點醜陋,需要加工。客戶多數請周羅公司美化產品:美女在洗頭之後,秀髮亮麗得不似真的,光可鑑人,一絲絲都柔順飛揚,連帶她的肌膚都變得潔白無暇,發出晶光來……都由計算機逐格逐格做。

    志厚特別心細,工作效果特佳,客戶讚不絕口,生意在淡市中源源不絕。

    針無兩頭利,忙得不可開交,就阻礙志厚發展更大的計劃,本來有電影公司邀他合作,也只能暫時擱下。

    這天晚上,他在計算機上做一滴水的變化,客戶是一種健康飲品,志厚需要做得使一個游泳健將自這滴水裡跳出來。

    他對牢計算機螢屏直至眼倦。

    去年一位師兄決定辭職,皆因視網膜忽然脫落。

    開頭他以為眼鏡髒了,擦洗不已,到最後,頓悟,原來是視力出了問題。用雷射治療修補後他再也不願回到工作桌上,遊山玩水去了。時時電郵告訴志厚,在北美洲大湖飛線釣魚樂趣無窮:與大自然接著一片,仰頭可見金鷹飛翔,參天古樹就在身旁。

    志厚並不特別嚮往,除非成珊與他在一起。

    成珊嫌他什麼不好呢?突然提出分手。

    --「我還沒有資格成家,工作繁忙,隨時應召,望你見諒。」

    好象交遲了功課一樣,一聲道歉便可擺平一切。

    志厚不能形容當時的心情,他有點迷惘,手足無措,忽然恨爸媽生了他,想哭,又不敢有反應,只是忍耐的低下了頭。

    他記得他問:「我有什麼惹你生氣?」

    成珊答:「沒有,不是你,不是你,是我。」

    她們都那樣歉意,那樣客氣,事實上,每件事都與他有關。

    她不再愛他。

    想到這裡,志厚放下工作,走到露台上。

    他好象聽見遊絲般音樂,側耳細聽,又聽不見了。

    是客人乘夜闌人靜享受樂聲嗎?

    志厚也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志厚發現廚房不鏽鋼冰箱門上有一張字條:「志厚:請代購一安士裝加士比海勃路加魚子醬,克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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