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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女兒!我手一松,酒瓶落在地上。
「盼妮,你那漂亮的女兒,記得嗎?」他拍我的肩膀。
「盼妮?」我呆呆的看著他。
「馬上來了。」
我問他:「我……我看上去怎樣?會不會叫盼妮失望?」
「你看上去像一堆垃圾,」他嘆氣,「你還是以前那個季少堂嗎?你去照照鏡子!」
我掙扎著站起來,「我不是已經洗過澡了?我身上是新衣服……」
「ST,我真想哭。」他說。
我默默的坐在椅子上。
有人敲門,經理人高聲說:「進來。」
門推開,盼妮亭亭玉立的站在我面前。
她長大了漂亮了,面型跟瑞芳一模一樣,不愧是一個美人,我羞愧的叫她:「盼妮,你——好嗎?」
「爹爹。」她坐下來。
我別轉頭、不敢應她。
「你怎麼了?你怎麼到了今天這種地步?」她問。
我輕輕的說:「我對不起你們。」
「一年多的事了,爹爹,我們都不想再提。」她說,「媽媽現在教書,生活很平靜,今天我來,她叫我把這個還給你。」她打開手袋,拿出一隻織錦袋,交給我。
我接過,並沒有打開,盼妮說:「你不看一看?」她替我打開來,拎出一條鑽石項鍊。
我震動,「不,你拿回去,我不要再見到它。」我狂叫,如見到一條蛇。
盼妮嘆口氣,「媽媽並沒有怪你。」她說。
「眯眯,我們的眯眯——」
「眯眯的事,可能發生在任何家庭中,」盼妮的眼睛看著窗外,「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活得壽終正寢,宋榭珊把我放出來,媽媽已經很感激。」
「什麼——」我問,「你說什麼?」我轉向經理人,「酒:我要酒。」
經理人又倒了杯拔蘭地給我,我喝了兩口,聽盼妮說下去。」
盼妮低聲說:「我不想再提這件事,可是媽媽叫我說明白給你聽。」
我始終沒有再把頭抬起來。
於是盼妮緩緩的說:「那天我記得是眯眯要吃冰淇淋,你記得嗎?我們與你分手後,在咖啡店叫了兩客香蕉船。眯眯說了許多話,都不像一個孩子,她說:『剛才那個魔術師,他叫我小面孔。'
「我說:『什么小面孔?』」
「她說:『我另外一個名字。』」
「我笑,眯眯還有什麼別名?可是她又說:『我認識那個人,我以前見過他。』
「我又笑,她怎麼會有朋友?所以也不去理她。她接著抱怨媽媽一定要她讀書,同學都對她不好,爹爹不疼愛她,她說的話都似一個大人,我覺得非常不自然,於是催她回家。
「那天司機沒有跟我們出來,原本我想叫他來接,但是怕等,於是與眯眯走出去叫車,眯眯比我走得慢,等我回頭,只見一個男人用一塊手絹蒙在眯眯的鼻子上,她失去知覺,被那陌生人抱在手中,我剛要叫喊,另外一個男人用刀指住我,明晃晃的尖刀下,我不得不聽他的命令,踏上一部黑色的車子。
「車子開到郊外停下,我看見宋路加,他很客氣,不過態度冷冰冰的,把我們姊妹關在一間房間裡。
「眯眯很快的醒來,她很懂事,沒有哭喊。監視我們的人手上換了手槍,我覺得好過一點,槍說什麼都比刀好。
「宋路加撥通了電話,令我與家人說話,我知道這是綁票,反而放心,我忽然想到那個認識眯眯的魔術師,對住電話大嚷起來,宋路加叫我聽話,他的聲音很可怕,為了壯膽,我就罵他,說他害死馬可……
「我哭了。拘留所很舒服,要什麼有什麼,我睡不著,翻來覆去,不知道他們目的是什麼,但我有信心,即使是天上的月亮,爹爹也會設法弄給他們,因為爹爹一定會救我們出去。」
她說到這裡,我慚愧的掩住臉。
盼妮接著說下去:「那夜我被聲音吵醒,睜開眼,看見宋路加坐在我們床前,他像一尊石像似的,動也不動。
「我很害怕,鼓起勇氣問『你接到我們父親的消息沒有?我們可以走了沒有?』
「眯眯也醒了,警覺地看住宋路加。
「他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他說:『你們的父親不要你們了,他為了一個陌生的女人,捨棄了你們。
「我叫:『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宋路加冷冷的看著我們。我擁抱著眯眯,她受了驚怕,不住哭泣,她問我:『爹爹不要我們了?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怎麼樣回答她。
「清晨一點鐘的時候,宋路加進來,跟我說:『現在我要帶走你們其中一個,你們自己決定。』
「他說得不動聲色,仿佛要帶我們其中一個去吃-頓飯那麼簡單。
「我說:『宋先生,請不要傷害我們。』
「他說:『不行,我們要給季少堂一個終身難忘的教訓,這比叫他死還好得多。』
「我看著眯眯,不捨得把她交給宋路加,我很害怕,想了很久,我說:『請把我妹妹送回去。』
「宋路加有點詫異,他說:『你妹妹?你用你自己換她?你想清楚沒有?動過腦部手術後,她最多再活一年。』
「眯眯瞪大了眼睛看著,不出聲。
「死亡是怎麼樣一回事呢,我也不知道,離開眯眯,我跟著宋路加走到另一間房間。他沒有歉意,但是語氣溫和得多,他說:『其實是沒有分別的,你不必害怕,這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我問:『你為什麼要殺我?』
「他想了很久,不知如何回答,我瞪著他,他忽然生氣,不准我看他,並且走出房間。」
盼妮說到這裡,停下來,我那經理人早已聽得目停口呆。
「後來,」盼妮說,「榭珊就來了。」
我問:「謝珊?」
「是。」
「她怎麼會去的?」我驚問。
「我不知道。我昏昏迷迷的,被他們在房間裡關了幾天,見到榭珊,他們就放我回家了。」
「謝珊呢?」我急問。
「爹爹,你還是那麼著急?」她問我,「你還是想念她?」
我不出聲。
盼妮說:「我沒有跟她說話,她看著我上車,就回屋子去了。」
我問:「馬可呢?你沒有見到馬可?」
「爹,你說什麼?馬可已經死了。」盼妮說。
「不不,他沒有死,」我嚷,「你有沒有見到他?」
盼妮說:「不,我只見到榭珊與宋保羅。」
「後來她怎麼了?」我問。
「我回到家,才知道眯眯已經不在了,」盼妮說,「而你已經進人醫院,我要照顧媽媽,因此沒有來看你,同時我與媽媽都恨你。」
「眯眯死了,」我喃喃的說,「他們害死眯眯。」
「不,眯眯不是他們害死的。」盼妮說。
「難道是我害死的2」我叫,「不是我,不是我!」
「他們只不過要你說出宋榭珊的住址。」盼妮悲憤的說:「你一說他們就放心了,眯眯原本可以活生生的離開,我們可以再給她找醫生,可是你不肯,你認為榭珊比我們重要——」
我喊叫,「她身上有我的血!」我用拳頭敲擊牆壁,「她不應出賣我與利用我!」
盼妮雙眼紅了,「媽媽不願見你。」
「我知道。」我說。
「爹爹,我希望你振作起來。」她說,「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但你這樣子頹喪下去,總不是辦法。」
「得了,」我說,「你不必為我好,我樂得追逐舒服。」
「爹——」
「你不必再勸我。」我又喝了口酒。
「你以為自暴自棄就可以贖罪?」我那經理人忽然插嘴,「季少堂,你自疚,是以你找藉口沉淪,是不是?」
我說:「是,你不必激將了,你不是我,你不知道什麼更適合我——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
「你完了!」他憤然說。
「是,」我承認,「我早已完了。」
盼妮說:「為來為去,還是為榭珊,你已知道宋家搞政變失敗的事?」
「知道。」我說。
「榭珊他們生死未卜,」盼妮說,「你不想去查一查?」
「她也早已死了,」我說,「在我心中,她早已死了。」
經理人對盼妮說:「他發神經。」
盼妮深深嘆一口氣:「爹爹,我走了。」
「你走吧,與你媽媽好好的過日子,別為我傷心。記得眯眯?那時候千方百計的要為她找醫生治病,誰也不知道她心裡是否願意,治好以後,也不見她有多快樂,現在她死了,大家呼天搶地,誰知道呢,也許她在另外一個地方,非常高興。」
盼妮愕愕地看牢我,我喝著酒。
經理人說:「他很快就會中酒精毒,你們放心。」
「讓我一個人喝死算了。」我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