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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我說:「說你恨我。」

    「不,」她平靜的說,「我永遠不說。」

    我說:「你是一個最殘忍的人!」

    她嘆口氣,頭也不回的離開書房。

    當夜鮑老頭邀我多住幾天,他說:「少堂,我很少求人,我到底是你孩子的外公,你多考慮幾天。」

    我答應下來。

    鮑家十七間房間的住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瑞芳輕而易舉可以避開我。

    我天天往街上逛,盼妮帶著眯眯陪我。

    一個和暖的星期日下午,我建議到上環去,想看香料店與壽衣店,我說。

    在那一區,西方人尚可以找到他們心目中的東方,盼妮笑著數:那裡的老年人特別龍鍾,孩子們穿得異樣的臃腫,街道非常的髒,文武廟、古玩店、長生店都在一條街上,棺木就擺在米店隔壁,樓下的住戶尚用木柵門,廳內漆黑,偶然飄出花布的帘子,也像一個夢,不合時代節拍。

    然而宋榭珊,又不是這樣的夢,我嘆一口氣,心中念她的名字。

    我與兩個女兒沿石級而上,走到廟前一塊空地,忽然看到白鴿飛起,一隻跟著一隻,接著有兒童的歡笑與掌聲。

    盼妮說:「這是一處公眾遊樂場。」

    我點點頭,廣場有檻褸的滑梯與鞦韆架子,不過孩子們都聚在東邊一個小角落。

    盼眯拉著我要去看熱鬧,我說:「別過去、我們吃冰激淋。」

    「我要看魔術,我要看。」眯眯固執得很。

    我皺著眉頭,「那是江湖賣假藥的,一會兒警察就來趕了,有什麼好看?」

    盼妮笑,「爹爹,我們就陪她看一會兒、否則她鬧將起來,誰能控制她?」

    我無可奈何,只好陪她們過去。

    只見一群鄉氣的孩子圍著個穿唐裝的中年男人,那男人手法磊落,揚手轉身間,有意無意、變出無數白鴿,他身前放著-只簡單的木架子,上面已停著三四十隻鴿子,可是他還不停的變,甚至搔一下頭的剎那間都變出一隻鴿子-

    班孩子津津有味的看,咧大了嘴,被他迷惑住。

    盼妮嘖嘖稱奇:「他簡直偉大呢!」

    我也留上了神,但是那老式中年人五官平常,灰禿禿的一身衣服,像他那樣的男人在上環這一區起碼有三萬名,毫不起眼。

    但他那手魔術卻揮灑自如,我忍不住隨著孩子們鼓掌、一邊下結論:「沒什麼稀奇,這手魔術我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一時想不起來。」

    剛說完這句話,我聽到身邊傳來清晰的一聲冷笑。

    我詫異地轉頭,站在我不遠之處是一個老頭子,白髮白須,一襲長袍雖然十分舊,卻很乾淨,他身段也還硬朗,如果不是正以十分輕蔑的眼光看著我,倒像剛自一幅山水圖中走出來的人物。

    我並不覺得我剛才說的話有什麼好笑,加上心情不好。看了他一眼之後,也不加理會。

    盼眯看得不住蹬足,興奮得莫名。

    盼妮輕輕推一推我,「她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我說:「這還不容易,每星期帶她去看一次變白鴿好了。」

    我才講完,身邊又來一聲冷笑。

    我不耐煩的轉頭過去,問那老頭,「請問閣下為什麼笑?是否我說了一些非常可笑的話?」

    老頭瞪著我:「不錯,你的話的確非常可笑。」

    「為什麼?」

    他冷冷的說:「這一手『萬境歸空』。我練了五十年,尚未到這位先生這樣的地步,而你一連講了好幾次,硬是說在別處見過這套魔術,豈不是可笑。」

    我問:「萬境歸空?」

    他冷笑,「正是。」

    我轉頭看那個中年人,他已表演完畢、身前木架上足足停了近百隻白鴿,他取起架子順揮手出去,一轉身,所有的鴿子在那一剎那全部失去蹤跡。

    老頭又得意又羨慕,說:「看見沒有?萬境歸空。」

    觀眾發出讚嘆的聲音,中年人一鞠躬,盼眯在這時候衝上去,那中年人看見她一怔,低下頭與她說話。

    我對盼妮說:「去把妹妹叫回來,我們走了。」

    盼妮跟我說:「這手魔術變得真是出神入化!」

    我再轉頭,那個老頭已經走開了,我心中十分納罕。

    盼妮拉著眯眯回來,這時連那變魔術的中年人也已經不見,我連忙拉住一個孩子。

    我問:「剛才那個人,常在這裡變戲法?」

    孩子點點頭。

    「你看過多少次?」我問。

    「三次,」孩子說,「每次都是星期日。」

    「三次都是變白鴿?」我又問。

    他又點點頭。

    我問盼眯,「剛才他對你說什麼?」

    他問我喜不喜歡看他表演。」

    「他有沒有叫你名字?」

    「沒有。」盼眯說。

    盼妮笑說:「爹,真是的,一個江湖賣藝的,怎麼會知道眯眯的名字。」

    我說:「我們回家吧。」我有點恍惚。

    「爹,你不舒服?」

    「沒有,」我說,「只是有點疲倦。」

    眯眯說:「我要吃冰淇淋,爹爹,你說過帶我吃冰淇淋的。」

    「爹爹累了,姊姊帶你去。」盼妮哄她。

    「一齊回家吧。」我說。

    「不!」眯眯又發脾氣,「我一定要吃!」

    盼妮說:「你跟我去,爹,我們分兩路走。」

    我點點頭說:「好,回頭見。」

    我並沒有乘車,一路走回鮑家,心中打著結。

    到家天已暗下來,他們還沒有開飯,我獨自坐入客廳中回憶。

    為什麼那套魔術如此眼熟?

    腳步聲響,瑞芳走過來,她開亮了燈,看見我坐在沙發上,嚇一跳,隨即轉身走,我也沒叫住她,她卻回頭問我:「兩個女兒呢?」

    我答:「吃冰淇淋去了。」

    「吃飯的時候,吃什麼冰淇淋?」瑞芳說。

    我看看手錶,八點正。

    到香港已有數天,榭珊一直沒有與我聯絡,我整個人猶如浸在一鍋沸湯里,六神無主,只有見到瑞芳,才會安定一點。

    多年來與瑞芳有難同當,心底下我也不知道這種倚賴算不算愛。

    「應該回來了。」我說。

    「司機有沒有跟著?」瑞芳問。

    「沒有。」我說,「你怎麼了?忽然緊張起來。」

    「我一整天心驚肉跳的。」她坐下來,用手撐著頭。

    「不會有事。」我安慰她。

    電話鈴在靜寂中猛地響起來,我整個人-跳。

    瑞芳在娘家一派大小姐脾氣,不接電話,她咕噥道:「作死,電話鈴不會撥得小聲點!」

    傭人在分機接聽了,匆匆走出來,「三小姐,找你。」

    「找我?」瑞芳問。

    「是。」女傭人把話筒遞給她,「說找季太太。」

    瑞芳很猶疑,「會是誰呢,沒有人知道我回來。」

    我隱隱覺得不妥。

    瑞芳問:「哪一位?是,我是季太大。宋——宋路加?」

    我連忙搶過聽筒:「宋路加?」

    那邊是宋路加冷酷的聲音,「是,季先生。」

    「你有什麼事?」我恐懼的問。

    「你兩位千金在我手上。」

    「你——,」我整個人像墜人冰窖里,「你——」

    「你知道我的為人,」宋路加說,「我最慡快不過。老二要慢慢的盯牢你,找出我們少奶奶,我覺得時間寶貴,乾脆來這一招,季先生,你太不識相了!」

    「你要怎麼樣?」我說,「我確實不知道宋榭珊的下落!」

    「是嗎?」他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下去:「我給你三個鐘頭,到時你再不知道,我即使把兩位季小姐還給你,只怕那時候,她們身上已經少了最重要的東西——生命。」

    「不.\n不——」瑞芳在分機里嚷,「不,宋先主。請你放過我女兒,她們什麼都不知道——」

    電話已經掛斷了。

    瑞芳奔過來,她嘶叫!「少堂,你一定要救我們的女兒,」她拉著我袖子,「你不會這麼忍心吧?你一定要告訴宋路加——」她哭著,整個人伏在我腳下。

    我扶著她,「瑞芳,我實在不知道宋榭珊在什麼地方。」

    「你是知道的!」她尖叫起來,「你這個歹毒的人,你連親生女兒都不顧了!」

    傭人們出來看熱鬧,我把瑞芳往睡房裡拉.

    瑞芳披頭散髮的抓緊我的手臂,指甲都掐在我肉里,我根本不覺得痛。

    「瑞芳,你一定要相信我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榭珊在那裡,你先靜一靜,我們或者可以找宋家明理論。」

    瑞芳靜下來,「宋家明,是,我一定要找宋家明。」

    她撥通了電話,來接聽的卻是一家陌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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