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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第二天一早,盼妮替我端早餐進房,她說:「媽媽走了。」

    我問:「走到什麼地方去?」

    「去跟公公。」她坐在我床沿。

    我並不想吃東西,昨夜沒有睡好,一閉上眼便看見榭珊,她穿黑色的衣服,混身珠翠,站在家門口等我。我越向前去喚她,她流下淚來,眼淚瞬間化為鮮血。

    「爹爹!」

    「嘎?」我怔醒。

    「媽媽走了,你不去追她回來?」盼妮十分焦急。

    「我——」我不知怎麼解釋才好。

    盼眯這時候奔進我房間來,她尖叫著:「我不要上學,我不要上學!」

    保姆扯著她,她卻踢打保姆。

    我問她,「為什麼不上學?好孩子都得上學。」

    她凶霸霸的叫:「做好孩子有什麼益處?我不上學——他們都不喜歡我,欺侮我,因為我功課不好,老師不讓我在課室說話,責罰我,我憎恨他們。」

    我顫驚。

    「我要媽媽!」她大哭起來,「我不快樂,我要媽媽,我不上學,他們用石子扔我,他們欺侮我。」

    盼妮揮手叫保姆把她抱開。

    我抱著頭悔恨交集。

    盼妮說:「爹爹,你怎麼了?」

    我嘆一口氣,「自從宋醫生把眯眯治好之後,我沒有見過她的笑臉,她從前是個最溫馴最可愛的孩子。」

    盼妮說:「把媽媽找回來,好不好?」

    我說:「你不會明白,即使把她找回來,我們也不過是有名無實的夫妻,我們不再相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說:許多夫妻還不是這麼過了一輩子,但我與你母親忠於自己,我們——」我的聲音低下去。

    盼妮說:「但是宋榭珊——爹,我能明白男人拋妻離子去追求有血有肉的女人、但是宋榭珊——」她懇切的看著我。

    我的心一寒,他們都不相信榭珊會為我離開宋家明,為什麼?難道我不值得?他們太小覷了我。

    盼妮說:「爹爹,你跟宋榭珊在一起,真的會有幸福?」

    「別說下去了——」

    「你想想,」她含淚說,「你其實並不認識她,你連她本人姓什麼都不知道——」

    電話鈴響,我取起聽筒。

    「我是榭珊。」那邊說。

    「你在哪裡?」我急問。

    她說了一個住址。「只有十分必要的時候才通消息。」

    我一怔:「你在——」

    她掛上電話。

    我放下了心。

    我轉頭看著盼妮,緩緩說:「對不起你們.\n我無法繼續履行做父親的責任。」

    盼妮低下頭,她說:「宋家的人……爹,你曾經告訴過我,我跟著馬可不會有幸福,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是在我心底下,我仍然愛著馬可,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他,現在你對宋榭珊,也是-樣吧?」

    「是。」我茫然說,「宋家的人改變了我們的一生。」

    瑞芳到達娘家的第二天,鮑老先生的電話便接到我書房。他的聲音是陌生的、冷靜的。

    他問:「你娶了我女兒十八年,忽然覺得她配不上你了?」

    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帶著兩個女兒到香港來,瑞芳要與你離

    婚。我要聽聽你那面之辭。」

    我問:「瑞芳說過什麼?」

    「她沒說什麼,你儘快來,見了面才說。」老先生很不耐煩的掛上電話。

    依照平時,我必然馬上趕了過去,我對岳父有一定的尊敬。但是現在,現在我已把榭珊放在第一位。

    盼妮先收拾行李,她說:「我們兩姊妹決定到外公處看媽媽,爹,要不你一個人留在紐約。」

    眯眯抬起頭,盯住我,眼光十分怨毒,完全不似一個孩子,我心悸。

    她對我說:「爹爹,你與我們去找媽媽。」

    我軟弱的說:「給我一點時間收拾。」

    盼妮問說:「剛才打電話來的是宋榭珊?」

    我點點頭,鼻子忽然酸起來,為了她,我心甘情願赴湯蹈火,但對她,我毫無要求,只求要時常知道她的消息,於願已足。

    「她在哪裡?」盼妮問。

    「不要問太多。」我懇求她,「盼妮,不要問太多。」

    「他們說男人最易受騙,爹,她一個人是如何離開紐約的,你有沒有想過?她連超級市場都沒去過,如何在短短時間內辦妥一切手續?」

    「我稍後有機會,自然會問她。」我說。

    「你真的那麼相信她?」盼妮問。

    「我相信一切人。」我說。

    盼妮嘆口氣,無可奈何的說:「爹爹,你真的在戀愛。」

    我帶著兩個女兒回香港,岳父派車子來接我們。

    我相信瑞芳不會在他面前說壞話,但見到岳父,總是做賊心虛,有幾分不自然。

    瑞芳不肯見我,這個倔強的小女人,被我傷透了心,再也不肯轉彎。

    鮑老先生說:「你們有什麼理由要離婚?你們十多年來是公認的神仙眷屬。」

    我低下頭。

    「出去玩,玩出毛病來了?」他藐著我,「痛腳抓在她手中,小事鬧大了,是不是?」

    「不是,絕對不是。」我分辯。

    「男人都是這樣的,」他笑,「我不怪你,可是鬧到要離婚,你就不夠精明了。」

    我不欲作答,我與鮑船王的想法大大不同,他當然不必離婚,他不離婚也可以暢所欲為,因為他是老式中國男人,他自覺有權那麼做,他的良心不會困惑他。

    而我,我對感情始終還有一份真摯,就是瑞芳不提出離婚,我也決不能一個人踏兩隻船。

    他不服氣,「那個女人長得如何?你總有照片?我倒又不相信了,你竟會為她拋棄二十年來建立的完美家庭。」

    我打開皮夾子,把照片遞過去。

    「照片是盼妮拍的。」我說。

    老頭子輕蔑地揚起照片,眼光才投在上面,馬上怔住了,隔良久他才放下照片,背著我開始踱步。

    「為了她的美貌?」他問。

    「不,她同時還是一個最溫柔最體貼的女人。」我說。

    「她愛你?」老頭子也不置信。

    「她沒有如此說。」我看著自己雙手。

    「-句應允也無,你就為她拋妻離子。」

    「是。」

    「她有那樣的魅力?」

    我不出聲。

    鮑老先生嘆口氣,「如果照片真是她,那也不怪你、但你到底是有家室的人——」

    我低下頭。

    「你再考慮考慮,想想你與瑞芳在一起的好日子,」他說,「到底二十年了,少堂。」

    我轉過身子,看著長窗外的景色。

    「聽說這個女子是有夫之婦。」老先生說,「夫家與一個逃亡政客有密切關係,這個政客在統治了他的國家十五年後逃亡,聽說他囊括的財產,光是現金,就有二十億美金!」

    我搖搖頭,「我並不在乎這些。」

    老先生說,「她是一個逃妾,他們如何丟得起這個面子?換句話說,他們會不擇一切手段把她抓回去,同時會懲戒你,你千萬要當心。」

    「我知道。」

    老先生苦笑,「少堂,我再說也沒用,你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你已經為這個女人著了魔。」

    瑞芳忽然在書房門口出現,她麻木地說:「我們已經決定離婚,不用多說了。」

    「瑞芳——」她父親一頓足,「你們自己說吧。」他轉身出房。

    瑞芳仰起頭,若無其事的說:「這次你為我到香港來,我很感激,我們之間已經無可挽救,我為你找到新生活而高興,我會儘快與你辦離婚手續。」

    「你——」我說不下去。

    「我很快會習慣獨身生活。我已與盼妮談過,她會與你住到成年,至於咪咪,她跟我。」

    「你不準備摑打我?」我絕望地問,「不向我拿贍養費?甚至不摔爛一隻花瓶?」

    「不,」她說,「你可以自由的走。」

    「你——」

    「別忘了我是鮑船王的女兒,又是威爾斯理的高材生。」瑞芳秀麗的臉上露出堅決的神色。

    我呆呆的站著,眼淚不由自主的流焉。

    瑞芳反而笑了,她溫和的說:「噯,少堂,這像什麼話呢?如果有人要哭的話,哭的人似乎應該是我,不是你。」

    我聽了這話眼淚流得更急,哽咽的說:「你記得我們第一次到這間書房來?盼妮只得一歲——」

    「啊,是,」瑞芳附和地說,「那時《長江與我》還沒動筆——」

    我叫起來,「我恨你!你為什麼不能像其他棄婦般吵鬧?你為什麼掩飾控制得這麼好?我恨你!」我一手掃過去,打跌了一隻古董架子。

    架子摔在地上,玉石與瓷器碎了一地,瑞芳默默的蹲下,揀起碎片,一塊塊重新排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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