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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榭珊說:「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但是我……我是不會回去的了。」

    瑞芳拉起她的手,賠笑說:「唉,氣頭上,誰都會這麼說,你在我們這裡,愛住多久便多久,當自己家一樣,好不好?」

    榭珊被感動了,她低下頭。

    盼妮拿著一整套的攝影器材進來,她說:「我要替宋太太拍照,今天陽光好。」

    我問:「你不是要上課嗎?」

    盼妮裝個鬼臉,眨眨眼。她迅速整理好那架哈蘇相機,對準榭珊便要按快門。

    我說:「盼妮,你有沒有徵求過宋太太的同意?」

    榭珊說:「沒關係,我很樂意做模特兒。」

    瑞芳含笑說:「那我與少堂迴避一下。」

    她把我拉出去,埋怨我。

    我說:「我知道榭珊真的不會回客西馬尼院了,替她找到房子,免得宋家的人以為我們包庇她。」

    「少堂——」

    「順得哥情失嫂意,」我說,「你別管這麼多,我這就出去替她找地方。」

    「我與你同去,我知道女人的心事。」瑞芳說。

    我們找到一層有家俱的新公寓,地段適中。瑞芳喜歡那一屋子的波斯地毯。租金自然是貴的,一年合同。推開長窗,可以看到赫德遜河的風景。

    「與謝珊的老家是不能比的,」瑞芳說,「他們宋家的屋子令我想起凡爾賽宮,尤其是『鏡廊』——你記得嗎?」

    風吹打著瑞芳的頭髮,我心中想的是另外一些事,榭珊現在孤立了,我是她惟一的朋友,我接近她的機會比誰都多。

    當天下午,我們幫榭珊「搬家」,她什麼都沒有帶,連換身衣服都沒有。

    我小心翼翼捧出那盤風信子,放到她手裡,作為禮物。

    榭珊說:「謝謝你們,我太喜歡了。」

    瑞芳說:「可是宋家種滿了風信子。」

    榭珊厭惡地說:「宋家幹什麼都要違反自然,天底下哪有杏仁香的風信子。」

    瑞芳看我一眼,不出聲。

    榭珊說:「我已經受夠了,從今天開始,我要做-個正常普通的人。」

    她看過新的公寓,很滿意。

    瑞芳還替她約好了兩個傭人,第二天上工。

    瑞芳怕她寂寞。她卻說:「我已經習慣成日不開一次口。」

    瑞芳笑說:「有什麼事,只需喚我一聲,我是天底下一大閒人,平日也這麼耗著。」

    榭珊說:「你們對我真好。」她似乎略略有點不安.\n很忸怩地,「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你的衣服是哪兒買的?」

    「啊,我叫他們送來給你挑,不過是嘉紋奇連。」瑞芳問,「合你的趣味嗎?」

    「你穿得很好看,我特別喜歡那件深紫色墊肩膀的裙子,我們第一次見面那件。」榭珊說。

    我微笑,她現在與-般婦女沒有異樣,絮絮的說起時裝的式樣來。

    瑞芳觀察入微,她事後說:「榭珊的心情並不太壞。」

    凡事決定以後,困難已經克服,榭珊現在只需躲避宋家的追蹤。

    宋約翰追到我們家的時候鐵青著臉。

    我說:「她來過,住了一夜,然後走了。」

    宋約翰問:「她搬到哪兒去?她並沒有朋友,她不見得懂得找房子住。」

    「積克,」我說,「假如你是我,你說還是不說?她是我朋友,宋醫生也是我朋友。」

    瑞芳陪笑說:「是呀,將來他們兩夫妻和好如初,榭珊仍然一輩子記得我們出賣過她。」

    宋約翰轉向我,「少堂,如果我是你,我應當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我會說出來。」

    我說:「我替榭珊找的房子就在附近。」我把地址念一次。

    「謝謝你。」他站起來。

    「積克,她不見得只有我一個朋友。」

    宋約翰轉過頭來,「她身上還帶著宋家一部分珠寶,我們會找得到她,沒有人能夠匿藏她。」

    他走了。

    瑞芳問:「他找到榭珊會怎麼樣?」

    「他不過是榭珊的管家,不敢怎麼樣。」我說。

    瑞芳問:「那些珠寶,是不是拿到鐵芬尼重鑲的一批?」

    「大概是。」

    瑞芳說:「我開始覺得事情不是夫妻吵鬧那麼簡單了。」

    我看瑞芳一眼。

    隔一天我獨自出門,溜達很久,肯定沒有跟梢的人,才到榭珊住的大廈。

    原來為她租的是十二樓,電梯停在十一樓,我按鈴。

    女傭人來開門,榭珊迎出來。

    她說:「他們到過十二樓。」

    我點點頭。

    「我還能躲多久?」她問。

    我說:「他們遲早會找到你的。」

    「我必須將一部分珠寶出售。」她說,「我要用錢。」

    「要拆開來賣。」我說。

    「你有辦法嗎?」

    「沒有,我經理人或者懂得竅門。」

    「越少人知道越好。」她說。

    我遲疑一會兒,「你取普通的一點給我看看。」

    她轉人房中,出來的時候手中一堆寶石,在燈光中閃閃生光,我只看一眼,就知道難以脫手。

    我拿出其中一串鑽石,擰壞了扣子,我說:

    「隔幾天我再來。」隨手放入口袋。

    榭珊說:「你為我一再冒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為你,為你是值得的。我心中說。

    「你好好照顧自己。」我說。

    她站在偏廳的門邊,光線在她背後透過,為她的頭髮鑲上一道金沿,我覺得我們之間的距離拉近許多。

    「我想去剪頭髮,」她說,「又不知道地方」

    「我陪你去。」我說。

    「我從沒上過理髮店,」她說:「你不會相信吧?我真想在繁忙的街道上走-走,試一試人擠人的滋味,在小飯店吃一頓飯,還有跳舞、看電影。」

    「我陪你去。」我說。

    她點點頭:「我等你消息。」

    我把那串鑽石拿到珠寶店去修理,同時裝作不經意地問一問價錢。

    店員說:「約二十萬元。」

    我付榭珊二十萬元,當夜把項鍊當禮物送給瑞芳。

    瑞芳抬抬眉毛,「你瘋了,我若要戴這種東西,大不了向母親去借,真是!」

    我賭氣,「那麼還給我,讓我藏在保險箱中,隔十年拿出來賣,起碼賺一倍。」

    「財到光棍手,我才不還,」她滿意地笑,「你怎麼興致那麼好,嗯?給我買禮物。」

    我低頭出一會兒神,「我也不知道。」

    「嘿,你是良心發現?」她笑,「抑或慶祝盼眯回家?」

    我一怔,「她可以回家了?」

    「瞧你這做父親的,當然,療養院已批准她回家。」

    我說:「那太好了。」連自己都奇怪,怎麼氣語中沒有太多的歡欣。

    盼眯回來的時候穿一件淺藍色的短大衣,白色長統襪,白色小手套,短頭髮梳成大人樣子,戴著頂氈帽。

    她-雙圓眼睛炯炯有神,不似孩童,她規規矩矩的叫我:「爹爹。」我只覺得她非常陌生。

    我很慚愧,為榭珊忙得透氣時間都沒有,忽略了孩子,我蹲下來,「眯眯——」

    「爹爹,」她很不樂意的說,「你與我說話,不必蹲下來,我聽得到你說什麼。」

    我十分驚訝,看向瑞芳,瑞芳聳聳肩。

    我咳嗽一聲,「你要不要看看你的房間?」

    她皺上眉頭,推開房門,四周圍打量。

    盼妮遠遠站著,疊著雙手,置身事外的樣子。

    只聽見眯眯說:「我要白色的床罩,跟姊妹一樣!」

    我很吃驚,盼妮把我拉過一旁說:「她現在是只小怪物。」

    我說:「她起碼長大了十五歲!」

    盼妮裝個鬼臉,「宋家明是個巫醫。」

    我不置信的看著眯眯,「如果不是同一張面孔,我發誓這不是我的小女兒。」

    「讓媽媽跟她搞,來,我讓你看照片。」她拉我到她的房間。

    床上擺著許多照片,有彩色有黑白。

    榭珊的照片。

    汾妮說:「同學都看過了,都不相信有這樣的美人,那是令人做夢的一種美麗。」

    也能令人中魔。

    我說:「我有事要出去。」

    瑞芳進來說:「出去?能不能改期?這是眯眯第一天回家,你理應陪她在家吃飯。」

    我遲疑半晌說:「好。」

    盼妮說:「爹爹一向最疼愛眯眯,怎麼今天這樣反常?」

    我忽然生氣,「每個人都變了,為什麼我不能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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