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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我變了,每個人都變了,我願意再做以前那個滿足快樂的季少堂,我願意!

    我泄氣,「我寫不出來。」

    「你一直沒有自信,記得《長江與我》?你何嘗有過信心?」

    我苦笑。

    「我知道你老婆有錢,可是——」

    瑞芳滿面春風的進來,「誰在說我閒話?」

    我低下頭。

    他鼓勵我:「你一定要寫,不管如何,你一定得寫下去,我已經將你下一本書賣出去了。」

    我抬起頭,「你不會對風信子的故事有興趣?」

    他說:「什麼,風信子?」

    我長長的嘆一口氣。

    他走了以後,我取出打字機,放在書桌上,又取出白紙。卷一張入打字機,呆呆地看著它一個鐘頭。

    我寫不出,機關槍架在脖子上也寫不出。

    以往-夜可以做七八個大綱,與經理人商量每個不同的故事。

    我不信江郎才盡,我已經失去工作的熱忱,我只想陪風信子說話終老,不問世事。

    我買了風信子花的球精,種在小小的藍白瓷罐里,放在書房中,隔天澆水,日日下午搬出去曬太陽。

    盼妮問:「那是什麼,爹?」

    「風信子花。」我說。

    「宋家明最多這個花,」瑞芳說,「遍山遍野的.\n而且花香醉人,是為了什麼他們種那麼多的風信子?」

    我說:「如果他們種滿水仙,你又會問:幹嗎種那麼多水仙?宋家女主人叫風信子。」

    瑞芳坐下來,「如果我的名字是牡丹,你會不會種滿一園子的牡丹?」

    我說:「最近你也不再理會蘭花了。」

    瑞芳說:「眯眯把我搞得手忙腳亂,哪裡還有功夫種蘭花。下個月可以接她出來,療養院已經幫眯眯找到學校。」

    「嗯。」

    風信子長出碧綠的劍狀葉子,春天已經很遲了。

    那是一個黃昏,我覺得很冷,叫盼妮把暖氣調高。

    瑞芳說:「最近你心情不大好。」

    我說:「做一個面拖黃魚給我吃,我就會高興起來。」

    瑞芳笑,「我們只有冰凍魚柳,給你炸一炸如何?」

    我嘆口氣,「簡直於事無補嘛,我們得搬回香港去,我保證鮑老頭不單在吃黃魚,一定還有酒釀丸子做甜品。」

    她們母女呵呵的笑,到廚房去為我做菜。

    門鈴響了一下。

    我沒留意。

    隔很久,門鈴再響一下。

    我自安樂椅中起來,咕噥著,把衣襟拉一拉,走過去開門。

    門外是一位穿黑的女郎。

    黑色小帽上圍著網,走廊的光線又不是那麼好,我只看到她尖尖的下巴。

    「找誰?」我以為是瑞芳的朋友。

    「季先生——」她遲疑的說。

    「我是,找誰?」我禮貌的再問一次。

    她抬起頭來,那弧形的嘴唇有點熟悉。

    我疑惑了。

    她低聲說:「我是宋榭珊。」

    我倒退一步,結結巴巴的說:「你——快進來!怎麼只有你一個人?保羅呢?路加?」

    她緩步走來,我關上門。

    「你坐下,我替你倒杯熱茶。」我為她脫大衣。

    她除了帽子,露出雪白的臉,眼神卻是平靜的,她說:

    「季先生,我是私逃出來的——」

    「什麼?」

    「他們不知道我走了。」她說。

    我一時沒會過意來,只懂得呆呆地看著她。

    「我不能夠再回去,」她說,「一時只能到你這裡來打擾。」

    她一件隨身行李都沒有帶。

    「如果他們問起,請你代為隱瞞一下。」

    「你出來多少天了?」我一時想到許多困難,收留她不如收留一般的女客。

    就在這時候,瑞芳自廚房出來,她看了客人,間:「是哪一位?」

    我說:「瑞芳,是宋榭珊。」

    瑞芳嚇一跳,疑惑的看我一眼,隨即迎上去,「歡迎歡迎,就快開飯了,你一定要留下來與我們吃飯,不過這裡地方淺窄,你不要介意。」

    我說:「瑞芳,我們的客人可能要在這裹住幾天。」

    瑞芳連忙說:「我馬上去收拾客房,少堂,你招呼宋太大。」

    盼妮捧出熱茶,她說:「宋太太,你喝茶,我們馬上開飯了。」

    榭珊道謝,她說:「真羨慕你們的家。」語氣是由衷的。

    我一直渴望見到她,能夠再聽她說話。

    這是我第一次看她穿洋裝,她脖子上戴串滾圓的珠子,映出柔和的光,雙頰上仍然帶著那抹奇異的血色。

    她竟會在我們家中出現:

    她說:「我不會打擾很久……」

    我阻止她,「請不要說這種話,我們很樂意接待你。」

    盼妮很快的把飯菜都端出來擺好,我聞到香噴噴的炸魚。

    盼妮說:「宋太太,請過來。」

    瑞芳也出來了,「請,不要客氣。」

    大家坐下的時候,盼妮忽然說:「我從沒見過宋太太用飯,宋太太給我的感覺,仿佛不需要吃飯似的。」

    榭珊一怔,然後笑一笑。

    我連忙說:「盼妮,不得沒規矩。」

    盼妮夾菜給榭珊,「宋太太,多吃點,家常小菜,不成敬意。」

    真多虧了這個女兒,她的天真熱誠緩和了氣氛。

    榭珊吃得極多,她仿佛很餓,添了兩次飯。

    瑞芳問:「菜還合口味嗎?」

    她答:「太好吃了。」

    是盼妮先笑的,我們兩夫妻也放心的微笑。

    飯後我們把榭珊安置在客房中,瑞芳對我說:

    「仿佛民居里來了一位皇后娘娘,手足無措,又不敢多問她話。」

    我安慰她說:「你表現得很好。」

    「盼妮才大方可愛呢,」她說,「她真長大了。」

    「嗯。」我說。

    那一夜我與瑞芳都輾轉反側。

    一會兒我說:「宋家明的手下耳聰目明,此刻-定知道榭珊在我們這裡。」

    瑞芳說:「沒想到那麼樣的神仙眷屬也會吵架。」

    我說:「我想問問她,如果真不打算回宋家,得找個房子住。」

    瑞芳說:「真有你的,這種話怎麼問得出?」

    天朦朧亮,我總算合上雙眼。

    「七點半的時候,鐘點女工來上工,一路砰砰嘭嘭摔門,埋怨,我睜開眼睛,看看身邊,瑞芳已經起床。

    我連忙起床梳洗穿衣,盼妮端上早餐給我。

    我邊吃邊翻閱報紙,「你們都是晨早鳥。」

    「我們早?」盼妮轉身子過來,「宋太太才早呢。」

    我差點摔了杯子,我忘記她在這裡!

    做過太多的夢看見她出現,等她真的來了,反而像做夢。

    我問:「她睡得好嗎?」

    「很好。」盼妮說,「剛才她在廚房幫我煎蛋,她問我:『你為什麼瞪著我看?』我情不自禁的說:『宋太太,因為我從沒見過像你那麼美麗的面孔。」盼妮聳聳肩。

    「真沒禮貌。」我說。

    「我是真心這麼想。」

    「她現在在哪兒?」我問。

    「爹,你真怪,你怎麼不出去看看?我要上學了。」她轉身出房。

    我閃閃縮縮的走到書房,榭珊正坐在那裡與瑞芳說話。

    我咳嗽一聲。

    瑞芳連忙站起來:「少堂,你過來,宋太大有事跟我們商量。」

    我坐下。

    榭珊穿著一條袋袋牛仔褲與寬身毛衣,明明是盼妮的衣服!頭髮仍然盤在腦後,卻有說不出的調和,榭珊永遠是美女,不管做什麼打扮,她本身就是一幅圖畫。

    她的手疊放在膝上,她平靜的說:「我決定不回去了。」

    瑞芳不出聲。

    「我考慮很久,覺得無法與宋家的人共處。所以走了出來,我知道在你們家久住會引起不便,季先生、你可否代我找一所房子?」她問。

    「你-個人——」我猶疑。

    「我會照顧自己,」她很堅決,「我可以學。」

    瑞芳說:「少堂,我認為宋太太,應在我們這裹住。」

    「不。長期要你們照顧是不可能的。」她婉拒。

    「好的.\n我替你找房子。」我答應。

    「少堂,」瑞芳不以為然,「你這是什麼話呢?誰家夫妻不鬧點意見,你怎麼慫恿宋太太搬出去住?外頭人雜,怕會引起宋醫生誤會。在我們家暫住幾天,誤會冰釋,待宋醫生接她回去,這才是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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