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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自然,」我問,「他們在哪裡?」

    「在小書房。」

    我說:「請你帶路。」

    「好的。」

    這間大廈起碼有七八十間房間,沒有她帶著,一輩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樹珊走在我面前,她穿著一雙繡花鞋,一襲深色絲旗袍,頭髮盤在頸後。

    那件旗袍有點長,垂在小腿,隨著步伐飄動,她的腳步沒有一絲聲息,只看見幽暗的光線落在絲衣服上,閃爍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後頸,雪白的手腕。

    我覺得她像一隻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閃人我的腦袋。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古代的書生不介意女鬼入夢,這樣寂然、淒艷的鬼,溫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麼拒絕呢。

    我隨著宋榭珊走過重重遊廊,花園傳來濃烈的杏仁香,這是宋老二種的改良風信子花。

    我們像走了一世紀那麼長,終於她轉過頭來說:「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在黃昏的太陽下,那種瑰麗的詭秘,使我渾身不適。

    「在這裡。」

    我點點頭,敲敲門進去。

    小書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的房間,完全沒有亮燈,左角有一扇門,門fèng有光線及聲音透出來,我想他們一定是在那裡。

    我再過去敲門。

    侯門深如海,我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門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輕輕敲門。

    房裡的語聲停下來。

    「誰?」是宋總管的聲音,不怒猶威。

    「我。」若不是應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開了門,很意外,「季少爺。」

    「馬可在裡頭嗎?宋太太叫我來喚他。」我說。

    馬可臉色灰敗地站在一角,聽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

    我儘量以自己人的語氣來說:「你怎麼又惹你爹生氣了,還不賠禮?」非常以熟賣熟的樣子。

    誰知馬可像條牛一般,他問:「我有什麼錯?」他雙眼充滿血絲,「我只要你們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頭,我願意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你們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宋總管一掌摑過去。

    馬可退後兩步,他掩著臉狂叫,「我並不要被養在宋家!我情願死!」

    「那好,」宋總管一手揮開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頭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槍,瞄準兒子。

    我嚇得呆住了,從沒見過這種暴力場面,更沒想到他們兩父子會對著外人火拼。

    只聽見宋馬可慘叫一聲,他撲過去。

    我聽見老頭子開槍,宋榭珊沒聲沒息的衝進來,擋在馬可身前。

    我飛過去抓住老頭子的手臂,奪過手槍。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滲出一片血漬,深色的衣料染濕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來。

    我驚呆了。

    馬可扶著她,也像不置信。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血,我聽見自己說:「叫醫生,叫醫生。」

    宋家明忽然出現,他一貫的沉默,推開馬可,低頭替他妻子驗傷。

    他低低地跟宋老頭說:「你撥電話到醫院去叫救傷車.\n叫他們準備O負型血液。」

    馬可站起來,面色蒼白,向外走去。

    我叫:「馬可,你往什麼地方去?」

    馬可答:「我哪兒來,哪兒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說:「讓他去。」

    這時馬可的兄弟都趕到小書房,個個面如土色。一間書房靜如墳墓。

    宋家明對我說:「季先生,你請回去休息。」

    我點點頭,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寧靜。就跟平時一樣,就算在平日,她的臉也沒有生氣。

    我說:「我的血是O負型。」

    宋家明點點頭。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間,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問:「你上哪兒去了?我擔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來。

    「發生什麼事?為什麼你臉色發綠?」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敘述一次。

    我說:「你帶著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問。

    「我不能趁亂脫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槍中在這裡。」

    「馬可呢?」

    「唉!」

    「快,帶著盼眯走。」我說。「衣物都留下來,你們快到飛機場去。」

    有人敲門。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亂。

    瑞芳說:「進來。」

    來人是宋約翰。

    他說:「少爺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飛機場去。」

    他臉上看不出一絲異樣。

    我說:「她與孩子可以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則想多留一兩天。」

    宋約翰有點意外,他揚起一條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著宋約翰出去。車子開到飛機場,我看著瑞芳與盼眯上飛機。

    宋約翰跟她說:「季太太,孩子的病,將來再說。」

    瑞芳跟我說:「你快回來。」

    我點點頭。

    歸程中我與宋約翰很沉默。

    終於他問我:「嫂夫人可知道我們的計劃?」

    我說:「沒有,我只告訴她馬可激怒了宋總管,宋太大因此受重傷。」

    「謝謝你。」他說。

    一直回到家,我們沒有再說話。

    車子經過大門,直駛了十分鐘才到二門。我心中有個奇異的想法:若果死在這個地方,過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知道。

    與宋約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現。

    他開門見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負?」

    「是。」我說。

    「可否請季兄幫忙?」

    「可以。」

    「請到這邊來。」

    我跟他到一間精緻的小房間,有一個外籍白衣護士守著簡單的儀器,在那裡,三日內,每日我輸出二品脫的血。

    我沒有問任何問題。

    每夜我累極而睡。

    接到瑞芳自紐約拍出的電報,一顆心落了地。

    三天之後,宋約翰奉命送我回紐約。

    我問:「宋太太——」

    「她平安。」他簡單的說。

    他叮囑我幾件事:令我停止寫作一年、馬上搬家、一家人沒事別亂走。

    我都應允下來。

    抵達紐約,三天之內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紐約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卻久久不得平靜,並且肯定這一件事尚未結束。

    我覺得生活悶膩,後悔沒有答應成為宋家的-分子。

    三個月的寧靜生活今我發慌。

    瑞芳問我:「你是否擔心宋榭珊?」

    我說:「不,我知道她會復元,宋醫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覺得自己沒報知遇之恩.\n為此煩躁。」

    瑞芳說:「我可沒要求你為朋友兩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沒告訴我,我覺得宋家不簡單。」

    我否認:「他們會把秘密告訴我?」

    瑞芳說:「宋家可沒把咱們當外人。」

    過農曆年在香港鮑家,鮑老先生堅持新年要熱鬧喧譁。

    盼妮一到便尋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齋,瑞芳帶著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歡膝下。

    鮑家布置豪華,氣氛融和,我的中國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鮑,呵,家與國的觀念在此。

    幹革命的事業並不適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對我沒有切膚之痛,事情如果不臨到我頭上,得過且過,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學譚嗣同、秋瑾,我會害怕,人家拿槍一指,我就魂魄齊飛;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計太高。

    我惆悵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結果我頹喪起來,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蘭地。發最俗的牢騷,然後跟鮑船王去選購盆栽。

    那日我與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見盼妮奔出來,我還沒打開車門,盼妮便一臉喜色的問:「你猜誰來了。爹?」

    「誰?」我沒有興趣。

    「馬可哥哥。」盼妮說。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來,她也知道事情來得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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