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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瑞芳嘆口氣,「只要他們醫得好盼眯……」
有人敲門,我開門,門外是宋路加。
他說:「我們少爺在書房。」
「好,我馬上來。」
瑞芳說:「我收拾行李,少堂,你替我向宋醫生說聲對不起。」
宋三帶我走到書房,我看見兩個人正坐在那裡下棋,面向著我的是宋家明,背著我的是一個女子。
宋三微笑著向我擺擺手,暗示我坐下,然後他退了出去。
那女子想必是宋榭珊了。她背著我。黑髮挽成低低的一個髻,非常普通而老式的樣子。一件黑色絲旗袍是寬身的,我連她的身材都瞧不見。
他們在下圍棋,因為棋盤是特製的一張矮茶几,所以我把那一盤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同時也看到宋夫人的一隻右手臂,她的手臂是雪白的。
我想上前去謝她,但是他們夫妻倆全神貫注的在下棋,我不好意思打擾。
我只是看著他們兩個人。同時又擔心宋夫人會忽然轉過頭來,更擔心她一轉過頭來,而我看到的只是個姿色平常的女人。
棋盤上正在比氣,已到「長氣吃五眼」的結果。白子尚有兩口氣,而黑子也只有一口氣了。
宋夫人執白子,宋家明執的是黑子,看樣子這盤棋還有得下的。
我正看得入神,宋路加又迴轉來,看見我還坐在那裡,向我笑笑,故意地輕輕咳嗽一聲。
宋家明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我。他馬上笑著站起來。
我剛想與宋家明打招呼,宋夫人卻緩緩的轉過頭來。
我一看到宋榭珊的臉,便呆在那裡,連話都不會說了,只見她臉色蒼白,若有病容,臉上無半點血色,更顯得清雅絕俗,姿容秀麗無比,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誰也不知,此時一見宋榭珊,我心頭不禁湧出「美若天仙」這四個字來。她肌膚晶瑩如玉,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似幻似真,實非塵世中人。
我不知道呆了多久,發覺宋家明已緊握著我的手。
我連忙鎮靜下來,結結巴巴地說:「宋太太,那次在海德公園真是難為你了,不知傷得可重?」
宋家明低低說:「小事情,小事情。」
這時瑞芳也下來了,她看到宋榭珊,跟我一般的呆住半晌,然後就急急地與她握手道謝。
宋家明問:「小盼眯呢?」
瑞芳答:「睡著了。」
瑞芳的應對姿態非常得體,但是在座的人都看得出她對盼眯醫病這件事是緊張的,甚至可以說她這次在聖誕到瑞士來,百分之九十九是為了替盼眯動手術。
當天晚上我們看到了約翰、保羅與路加。他們三兄弟侍立在宋家明夫妻身邊,的確恭敬有加,但卻又沒有下人的意味,我注意到當宋氏夫妻坐下的時候,他們三兄弟仍然站立。只有吃飯的時候,大家才一起坐。
馬可沒有回來。
宋家明決定第二天清晨,趕在節日前替盼眯動手術。
瑞芳在客房裡難以成寐。
我坐在那架翡翠屏風前與她談別的事。
我說我一生中沒見過美女,其他的女人看上去只要順眼便算是美女,可是宋榭珊的容貌能夠令人為她赴湯蹈火。
瑞芳說:「她一整夜除了微笑,並沒有說過一句話。她美是美麗,可是不像活人。」
我點點頭。
「連年齡都看不出來,說她二十五可以,三十五也可以,毫無蛛絲馬跡可尋,整個人是一幢大理石像,」
我問:「她今天可沒有戴首飾,她鑲了那麼多首飾幹嗎?」
端芳說:「這倒可以理解,我也不戴首飾。咱們家到底也不是暴發戶,女人們上超級市場也得戴著幾百卡拉鑽石。」
我打個呵欠。
「如果他們真是我們想像中的他們……」瑞芳說。
我說到正題上去:「你是決定要為盼眯動腦部手術?」
「是。」
「女兒是你生的,」我說,「這種決定由你來做比較好。」
瑞芳把寧波人的倔強施展出來,「我知道危險程度強,但是我已經決定了。」
「她會有生命危險?」
「不會,宋家明醫生是國手。」
「國手也不是神仙。」
她沉默。我走過去看盼眯,她睡得正熟。
瑞芳一直坐到天亮,我睡醒時張開乾澀的眼睛,看到她坐在窗前。
我走過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朝窗下一指。我看到一整個園子的風信子花。
宋醫生把盼眯帶到醫院去,又帶了回來。手術的時間最後定於明早。
盼眯抱著我的脖子,偷偷的笑,然後跟我說:「爸爸,我看到有很多白鴿。」
我聽不明白,看著瑞芳。
宋夫人這時微笑說:「在醫院馬可看她無聊。變魔術給她看。」
瑞芳笑問:「是變白鴿?」
「是。」
「馬可來了?」我問。
「是。」她仍是微笑。
瑞芳說:「沒想到馬可還能變魔術。」
她與宋榭珊攀識起米。
宋榭珊很平易近人,她安慰著瑞芳:「家明的手術做得很好,你不必擔心,明天我們去看他。」
瑞芳蒼白起來,「看手術?不不,我不去。」
就在這個時候,宋馬可推開會客室的門進來。
幾日不見,他益發英俊了,一隻手上纏著紗布。他先叫:「榭珊——」然後看到了我們,「季兄。」他跟我打招呼。
宋榭珊跟他說:「你爹爹找你呢。」
「我這就去。」他說。
瑞芳笑:「多謝你變鴿子給盼眯看。」
「哦。那是我拿手好戲。」他眨眨眼。
宋榭珊再提醒他:「你爹找你。」
宋二進來,繃著臉跟他說:「爹找你。」
馬可一轉頭就走出會客室。第四章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氣壓下去,才跟我說:「對不起。季兄,真是見笑了。」
我忙答:「年輕人多數這樣。」
宋榭珊說:「我也早說過,馬可只是年輕。」
宋二不怎麼敢辯駁,他對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說:「幸虧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這四個字,他們已經提過多次,我認為最後他們會提出一個我不能拒絕的要求,使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究竟他們要我做的是什麼事?我這個人並無利用價值,我只會寫幾篇小說,除此之外一竅不通。
宋二說:「少奶奶不該讓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說。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覺得宋榭珊沒有喜怒哀樂,別人的感情至少會在雙眼中露出來,但是宋榭珊連眼睛裡都不起一絲變化。瑞芳說得對,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帶我們在大屋四週遊覽。
宋二是個可敬可愛的人,我益發覺得與他如兄弟一般,異常合得來。
「這間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個遜位皇帝,因此裝修得很好,我們不過搬了點擺設來,一應俱備。」他說,「我們少爺很怕熱鬧,他喜歡靜。」
我們走在花園中,心曠神怡,瑞芳說:「家父也喜歡靜,可惜他總是放不下事業,不能找到-處這樣的地方退休。」
宋二說:「鮑老先生也許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說:「我會回去勸他。」
我笑說:「這裡最懂得養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寫三個月的稿子,其餘的日子掛名做研究,其實是閒蕩。」
宋二改正我:「是閒雲野鶴。」
園子的一角飛出一隻只鴿子,我很詫異。
宋二說:「是馬可,馬可遲早要被父親剝皮的。」
瑞芳笑出來。
我們走近去。
我看見盼眯穿著一套粉紅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張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個小型舞台,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樣子,做著啞劇的手勢,在肩膀上、腋下、背後,不停地變出一隻只白鴿,神乎其技,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驚嘆:「呀!真沒想到馬可會這一套。」
「雕蟲小技!」宋二不以為然。
馬可看見我們,向我們招手,我老實不客氣,坐在糙地上欣賞起來。
只見馬可把白鴿無窮無盡的變出來,揮上天空,任由它們自由的飛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鴿隨時出現。
終於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畢,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來,小盼眯撲上去,他抱起盼眯親她的臉,「我的小面孔,可愛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麼?」
「小面孔,你看盼眯的臉多小巧精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