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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一路上盼妮念念不忘的便是宋馬可。

    瑞芳向我丟一個眼色。

    我只好說:「盼妮,馬可是你爸爸的朋友,是你的長輩,你別想到別處去了。」

    盼妮說:「現在這年頭的男孩子!在美國英國住的都是黃皮白心,直以為姓宋的就跟宋太祖是同宗;香港那一群只曉得在錢眼裡鑽來鑽去;八百年也碰不上一個宋馬可。」

    瑞芳說:「怎麼,才認識人家三天,就看上人家了?」

    盼妮不出聲,兩頰紅粉粉,一副興奮的樣子,情竇初開,少女情懷畢露。

    我嘆口氣,「你看中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中你。」

    瑞芳說:「不是我爭著自家女兒,我看宋馬可也是個大孩子罷了,還看武俠小說。」

    我們回到紐約的家,才發覺這次大觀園之游足可令我們談論三日三夜。

    盼妮愛上了馬可,像少女們愛上流行歌星,日日夜夜,睡里夢裡都念著馬可。

    當然,我承認,馬可是個最最吸引少女的年輕人,他富有,漂亮,見識豐富,又有麻省理工物理科博士銜,哪個少女不願意跟他到「冰火島」去觀賞極光?比起他那種玩意兒,上歐洲到巴黎簡直幼稚無聊可笑。

    盼妮說:「馬可是探險家。去年他爬法屬亞爾卑斯『吐朗』峰,差點沒摔死。當時七人喪生,一人失蹤,那人就是他,救援人員要鑿穿一堵冰牆才能抵達他墜下的地方,那時候坡上的人先跌下來,與較低的爬山者相撞,一夥兒摔下。」

    我說:「敢情好,事後他有沒有寫一篇稿子,投到《讀者文摘》去?《讀者文摘》最喜歡刊登這種多災多難的題材!」

    「爸爸!」

    我妒忌。以往我女兒最崇拜的人是我,現在我一點地位也沒有了。

    盼妮不滿:「媽你看爸爸這樣子,太不合作了!」

    瑞芳嘆口氣,「我只希望宋醫生能把盼眯醫好。」

    「宋醫生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我提醒她們母女倆,「你們怎樣偏心,不提起宋醫生?」

    盼妮說:「宋醫生像一尊大理石像,你們覺得沒有?好像沒有什麼生氣。」

    我不做聲。盼妮的直覺是正確的。

    她說:「宋醫生說話像放錄音帶,而且聲線降得太低,叫人聽得好不吃力,我覺得他呼出來的空氣都是冰冷的,媽,是不是?」

    「人家熱心幫助我們。」瑞芳說,「盼妮,你別亂講。」

    「我對宋醫生沒有反感,但是我喜歡馬可。」盼妮說。

    她母親取笑她,「你只是喜歡馬可嗎?你難道沒有愛上他?」

    盼妮說:「我也不知道,我好想再見他。」

    瑞芳看我一眼,「做爸爸的想法子拉攏吧。」

    我說:「很難。」

    瑞芳笑,「咫尺天涯,人家就住樓上。」

    「樓上?」我說,「這個人不知道在什麼地方,許在亞留申群島,要不就在愛娜火山口。」

    「爸爸,你怎麼老在公寓中寫稿子?」盼妮問我,語氣中略帶責怪之意,「哪裡都不去。」

    我說:「因為你爸爸姓蠢,蠢材的蠢。」

    盼妮知我不悅,所以走開了。

    我說:「來,老婆,陪我下一盆圍棋。」

    瑞芳懶洋洋的說:「你那手屎棋,算了吧。」

    她還是搬出了棋子。

    我說:「一下棋我就想起台北故宮博物館的那套碧茜墨晶棋子,真是一流。」

    瑞芳抿著嘴笑,「再寫一套《黃河與我》吧,說不定可以買得起。」

    我說:「豈敢,寫罷黃河,再寫《珠江與我》,怎麼樣,這根本是個混的世界,人人各施其法,你吃醋呀?」

    瑞芳做掩嘴葫蘆。

    聖誕時,我們接到宋家的帖子,閡府統請,叫我們到瑞士去住一陣子。

    盼妮說:「現在有錢人都不住紐約,公公也不住紐約,有錢人都住瑞士。」她嘆口氣,「我討厭公公-天到晚在錢眼裡鑽,可是沒錢又沒有真諦。」

    瑞芳笑問我:「你女兒在說什麼呀?」

    「她?她感情無法發泄。」我說,「嚼蛆。」

    「我們去不去?」瑞芳問。

    我說:「我也不知道。」

    瑞芳說:「也許宋醫生想瞧瞧盼眯。」

    「盼眯很好,她不是已能夠用筷子吃飯了?」我很反感,「你非要把她變成為一個天才不可。」

    瑞芳不響。

    但是宋家的人實在太周到,我們正在猶疑問,宋老三已經特地登門來看我們了。

    他問:「你們見到馬可了?馬可有沒有問起賽爾斯族的歷史?」

    我說沒有。

    「這老小子。可是他托我送一樣東西給季兄,」他取出一隻包裹放桌上。「同時我們少爺希望季兄一起拔冗到我們那裹住幾天,少爺想瞧瞧盼眯小姐。」

    瑞芳說:「當然,當然,我們一定到。」

    「這一陣少爺實在是忙,否則一定親自來請,」宋路加笑,「少奶奶呢,十年也不出一次門,她是難得離開屋子的,所以只好由我代表,季兄準備好,只要撥一個電話給我。」

    「太感謝了。」

    盼妮一直在旁邊靜靜的聽,一臉的盼望。

    我猶疑一刻問:「馬可呢?到時會不會見到馬可?」

    宋路加說:「馬可不會回來。」

    我問:「聖誕也不回家?」

    「馬可有事激惱了家父,家父見到他心煩,所以暫時叫他離得遠遠的。」

    「啊。」我看盼妮一眼。

    「季兄。」

    「何事?」我問。

    「季兄現在是自由作者?」他忽然問一句。

    「是。」我答。

    「我們少爺有意思邀季兄整理一點資料。」

    我說:「義不容辭。」

    「好極了。」他站起來告辭,「到時交予你過目。」

    盼妮一聽馬可不在,根本不打算到瑞士去,情願留在紐約參加同學們的派對,我很反感,盼妮應該走一趟多謝宋夫人。

    瑞芳偏要她回香港陪外公,盼妮初步也答應下來。

    所以最後啟程往瑞士的只有我們三人。

    我叮囑盼妮,讓她告訴外公,農曆年我們一定回香港。

    出發之前瑞芳照例又緊張起來。

    她說:「這一回我們一定可以見到宋榭珊。」

    宋家在瑞士的房子大概可以算是「總部」了。

    瑞芳說:「以我父親的能力,也絕對辦不到這樣的房子,」她實在是詫異,「宋家到底是什麼來歷?」

    我原本想開玩笑,說句,「也許是和坤的後代,或是沈萬三的承繼人。」可是到底沒說出來。

    鮑老先生的財產連他自己都不甚清楚,可是現在他的女兒季鮑瑞芳公開承認他家與宋氏不能比。

    瑞芳說:「最主要有許多東西根本是錢買不到的。」

    我們抵步的時候,被宋路加安置在圖書室中。他請我們坐.\n然後去通知宋醫生,自有女傭人來提我們的行李上樓。

    宋總管出來與我們寒喧一番,抱抱盼眯,叫我們到樓上客房休息。

    他跟傭人說:「季先生太太住少奶奶隔壁那間。」

    女傭推開房門,禮貌地帶我們進去。

    屋子收拾得實在整齊,全部中式,有獨立的小客廳連書房。睡房裝飾簡單,放一架檀香翡翠屏風。

    盼眯坐在沙發上,抱著洋娃娃玩。

    瑞芳略為不安。

    我說:「你看你,又在擔心了。」

    瑞芳抬起頭,「少堂,我覺得事情很蹊蹺。」

    「怎麼會?」我莫名其妙。

    「在圖書室你有沒有看到那一列照片?」

    「哪一列照片?」

    「唉,季少堂,你這個人簡直不長腦袋,」她低聲說,「圖書室書架上那一列銀鏡框——」

    我問:「你看到誰的照片?瑪麗蓮夢露簽名送宋家明的照片?」

    「別打岔!」瑞芳沉聲說,「我看到的照片人物全是轉變中國近代歷史的主要角色。」

    我抬起頭。

    「季少堂,用用你的腦子,你難道還不明白宋家是什麼人?」

    我心底一涼,倒不怎麼害怕。

    但是我笑得相當勉強,我伸手摸摸翡翠屏風,「依你說,這架屏風是真的,博物院那座是假的?」

    瑞芳說:「我所不明的,他們為什麼不瞞著我們?為什麼對我們這麼好?」

    「瑞芳,」我與她坐在床沿,「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不必追究朋友的來龍去脈。」

    「可是他們有什麼意圖?」瑞芳懷疑的問。

    「放心,不會是謀財害命。」

    「你還說笑?」瑞芳問,「你不怕會捲入別人的漩渦?」

    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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