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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馬可躍下馬來,跟我們招呼:「季先生與季太太?我是馬可。」
盼妮說:「這是我爸媽,這是馬可哥哥。」
瑞芳說:「胡說八道,你這麼稱呼,宋先生他們豈不是都成我們的晚輩了?」
宋二沉著臉看牢馬可。
馬可笑說:「二哥,你看R先生這些新馬如何?還過得去吧。」
那個金髮的R先生也下馬來向我們招呼,我只覺得他面熟,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的。
宋老二用國語低聲問馬可:「你回來幹什麼?」
「買點裝備。」馬可用英語,「下次R與我
同去。」
R的金髮閃閃生光,英俊的臉上露出一絲陽光般的微笑,他說:「馬可約定我到『冰火島』去看極光。」
我聽得目停口呆,瑞芳與盼妮則一臉心嚮往之的神情。婦女們!我很妒忌,婦女們是最容易見異思遷的,這兩母女平常也對我崇敬有加,現在卻這般嘴臉。
宋二說:「我們進屋子再講,別站在門口招呼朋友。」
一行人到屋子坐下,我與瑞芳才有心情好好的觀賞這幢牧場房子。
屋子全部美國早期風味,不少裝飾借用印第安人的手工藝,木製牆壁上掛著印第安著名酋長的油畫肖像,古樸趣致。
盼妮說:「聽說印第安人剝頭皮的……」
馬可向她瞧一眼,她頓時不出聲。
我們喝著新鮮香噴噴的咖啡。盼眯在樓上客房睡覺。我與瑞芳至此才有一種度假的愉快感覺。正式介紹以後,R照例提起那本《長江與我》,客氣一番。
R對馬可笑說:「我最希望跟你賭一場沙蟹,好讓你把這座房子連牧場一起輸給我。」
馬可仰起頭哈哈的笑,神采飛揚。他說:「二哥,我與R到後面去看馬,你們好好的談。」他把手放在R的肩膀上說:「你自己那幢『日光舞』難道還不夠舒適?」
盼妮說:「我也去。」她站起來。
老婆阻止她:「盼妮。」
盼妮只好又坐下來。
馬可與R離開書房。
宋二嘆口氣,「我這個弟弟——任性得緊,真是咱們心頭上一塊大石。」
我心中忽然靈光一現,「『日光舞』!那人是電影明星RR。」我說。
端芳白我一眼笑:「真是鄉下人,見到電影明星就樂得那個款兒,出不了大場面,以後到哪兒都不敢帶你去。」
我很尷尬。
宋二也笑,「這怪不得季兄,R確是大明星,而且氣質很好,又不愛宣傳。」
我問宋二:「什麼叫『冰火島』?」
「說來話長。冰火島是馬可給的名字,其實沒有這回事,那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十四日冰島附近突然——」
我說:「啊!譯爾西島,北大西洋海底火山爆發後形成的新島嶼。」
「噯。」宋二說,「馬可在那個島上做研究工作已有三年了,很少回來。」
盼妮奇問:「整年累月價在北極生活?」
「有時出來辦食物與儀器。」宋二說,「過去三年內,他在譯爾西發現了四種植物與十八種苔鮮。學校派他去是因為核能方面的事情,他卻呆了下來,把這個長一點三米的小島一寸一毫都研究得清清楚楚。他孩子氣,又愛看武俠小說,硬叫這個島為『冰火島』。」
盼妮笑,「我也看過這套小說,宋二叔叔。」
我說:「宋二是『叔叔』,宋四卻是『哥哥』,你怎麼混叫?」
盼妮並不理我。
「R的牧場就在這旁邊。」宋二說,「三言兩語,他倆便成了好友。現在R要跟他到冰火島去看極光,馬可拍攝的極光紀錄片是著名的。」
盼妮又搶著說:「我也要看。」
我說:「你什麼都插一腳。」
瑞芳這時候開口:「馬可什麼年紀了?」
「二十五歲。」
瑞芳說:「哦,那還是個孩子哪。」
宋二笑笑。
我欠欠身,「宋兄你是個忙人,不必應酬我們,打擾過度——」
宋二打斷我:「季兄,大家自己人一樣、何必再見外客套?」
宋二笑,「馬可在這裡,我非盯他不可。順帶也休息幾日。」
瑞芳說:「我看到窗口上種的風信子花很好看。」
宋二說:「我帶你出去看,嫂子有興趣?」
瑞芳笑,「我閒時種蘭花。」
宋二說:「蘭花是更難了,簡直是藝術呢。」
「風信子花照例沒有香味,」瑞芳說,「可是我卻聞到清香。」
宋二有點高興:「我略略改良了品種。」
瑞芳詫異,「這實在太難得了,倘若蘭花也能夠。
盼妮上樓去看妹妹,我則跟他們走到園子。
花園糙地上停著一輛跑車,我一見便心跳,不禁失聲:「它在這裡!」
宋二轉過頭來嘆氣說:「不錯,是馬可的傑作。」
我忍不住走到那部車子面前去,嘴裡猶自喃喃說:「它在這裡!這一部一九三九年的平治五00K,是全世界出售價格最高的車子,姬斯蒂拍賣行在去年以四十萬美金成交。」
宋二說:「馬可弄到這部車子時給老大狠狠的責罵過,家父早已把他縱壞,這人現在完全不受控制。」
我說:「這部車子多少人夢寐以求。」
宋二說:「馬可所有的車子都是vintagecars,家裡就數他最會享受。」
我默默看著心目中理想的車子:八氣缸,一百六十匹馬力,重兩噸,時速可達一百七十六公里。去年拍賣時由蒙納哥一位無名氏以長途電話投得,我做夢也沒想到得主是中國人宋馬可。
真是的,人家是中國人,我也是中國人,我還老以為我在光宗耀祖呢,誰知與人相比,不過是個江湖賣假藥的郎中,真是羞愧。
那邊瑞芳正與宋二在研究花卉。
我聽得瑞芳說:「……香石豆蘭有磨碎杏仁的香味,萼片近透明白色或淡綠色,但這風信子也具杏仁香……」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疊著手仰看天空,始終弄不清楚宋家的來龍去脈。不過做朋友何必查根問底,人家這樣厚待我們,難道還不夠交情?
我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
那夜我們一起晚餐,吃的是標準美國食物,猶如置身十九世紀的美利堅合眾國。
馬可說:「季兄,R看過《長江與我》,認為可以改編成電影。」
我拱拱手:「別取笑我了,怎麼能夠!」
馬可說:「為什麼不呢?既然R有這個意思,你們不妨談談。」
我笑,「我這本書你道是怎麼寫成的?實不相瞞,靠林語堂的《漢語詞典》。」
馬可笑,「我不相信。」
宋二也笑,「季兄最會說笑。」
我說:「怎麼不是,那本詞典包羅萬象,像『撮鳥』一詞都被譯為『在性事上無能之男人』……什麼都找得到。」
R也笑,「季先生的小說,我倒是讀得津津有味,不過拍起電影來,出外景是困難一點。」
我不服氣,為自己的小說辯護起來,「除外景不算,男主角也難找。」
R說:「有我,」指指胸口,「有他。」指指馬可。
馬可說:「我對演戲沒興趣。」
「中國人瞧不起戲子。」R微笑看著我,「是不是。季先生?」
我只好點頭,「是有這個說法。」
R說:「中國人想法最奇怪。
我又問:「即使男主角有了,女主角呢?」
R非常詫異,「女主角?季先生你沒見過宋榭珊?」
「宋榭珊?」我愕然。
瑞芳提醒我,「宋太太。」
「哦。」
宋二與馬可兩兄弟都不出聲,我很機警,連忙轉變話題。
我說:「賺有足夠的生活費之後,我也會很樂意到『冰火島』去住上一年半載。」
盼妮問馬可:「你不覺得寂寞?那裡除了實驗室又沒有人煙。」
「寂寞?」馬可微笑,「在人群中才往往最寂寞。」
聽了這樣的話,也不能說他只是個被寵壞的大孩子。
宋二卻說:「為賦新詞強說愁。」
馬可說:「不,在冰火島我不寂寞。九月份開始下雪,天空時時刻刻都那麼瑰麗,大地是那麼神秘,想一想,這塊新土地在一九六七年六月才長出第一株植物,原始的荒原……」
盼妮聽得沉醉。
「金錢倒不是主要因素,」馬可說,「我們團員中不少是受薪階級,他們賺夠一年的費用,便自由快樂一年。最主要是興趣,很多富家子弟開部勞斯萊斯已是終身目的……」
宋二說:「馬可,話別那麼多。」
馬可問:「不是嗎?事實不是如此嗎?」
這頓飯吃得極之和睦開心。
第二天,我們就帶著兩個女兒回紐約。宋二沒有陪我們,但是我們乘的是宋家那架噴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