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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瑞芳怔怔地看著宋醫生。
宋家明補充,「我的意思是,手術如果成功,不必激喜,手術如果失敗,也不必失望。季先生是位作家,閱讀範圍一定廣泛,以他觀點來說,他或許會同情文盲的生活單調空白,可是據我所知,文盲中快樂的人也非常多。智者多勞,知識往往增加煩惱。上帝給我們多少,我們就應當滿足多少。」
他說得是這麼溫柔這麼通達,我忽然聯想到得道高僧演說四大皆空的故事。
端芳微微啜泣,我輕輕抱住她肩膀,歉意地看向宋醫生。
他向宋老二點點頭,站起來走出書房。
宋二鬆口氣笑道:「咱們少爺平時一年還說不到這麼多話。」
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
宋家明說到最後,聲音底下頗有悽苦之意,仿佛是說人生在世也不過匆匆數十年,生為什麼便是什麼,不必過分強求,又仿佛說人生在世,身不由主,身分如他這麼矜貴,也未必得到快樂。
我問瑞芳:「你明白嗎?」
瑞芳垂淚說:「明白是明白的,但要真的做到處之泰然,我不能夠。」
我看看盼眯,盼眯叫我:「爸爸。」
我輕問盼眯:「盼眯,你是否有你自己的世界、你是否覺得我們愚蠢?你是否比我們快樂?」
宋二說:「可以出發了。」
我們一家三口乘搭原先那輛「丹姆拉」,車子駛往醫院。
宋二仍然微笑地撫摸盼眯的頭髮。
我心底下忽然起了一個念頭,盼眯這樣無知無覺的過一輩子,又有什麼不好?待她恢復正常,她得應付七情六慾,悲歡離合,又有什麼好?
瑞芳輕輕跟我說:「我們過世之後,沒人照顧她,她要吃苦的,還是醫好她,我放心一點。」
我低聲說:「這麼說來,做人根本如打仗一樣,活著還不如不活的好。」
宋二轉頭微笑說:「既來之則安之。」
這句話如當頭棒喝,我頓時安定下來。
「到了醫院,盼眯交給我,你們休息一下,千萬別緊張,這不過是例行檢查。」宋二說。
我們兩夫妻趕緊點頭。
喝茶時瑞芳說:「宋二年紀比你還小,不知為什麼,說一句話像有千鈞重量。」
「晤。」我說。
「他們一家人,你猜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瑞芳問。
「怕是以前中國的世家,變色後流亡在外,維持著以前的場面,」我吟道,「舊時王謝堂前燕。」
「我猜也是這樣,宋醫生才真正配稱王孫公子。」
我說:「淒淒芳糙憶王孫。」
「忽然文縐縐地,發神經?」瑞芳笑罵我。
我說:「《聖經》上說:『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一直覺得很抽象,可是你瞧我們兩夫妻現在!把盼眯交到宋家手中,什麼都不理。信心十足,精神多麼愉快。」
瑞芳說:「真是的。」
我與瑞芳一向自視很高,可是我們對著宋二的時候.\n忽然渺小起來,宋家每-個人都有種特別的魅力。叫旁人忍不住心服口服地聽從他們。據說成功的政治家.\n往往需要這樣的神采。
我與瑞芳在花園漫步。
沒想到醫院的花園也裝飾得這麼好。
我看到一行白色的風信子花。
我說:「宋家的女主人叫風信子。」
「你猜她長得怎麼樣?」瑞芳禁不住問。
「一定是美女才配得上末家明。」我笑。
瑞芳自小被認為是個美女,至今雖將屆中年,可是風姿不減當年,韻味猶增。身材又維持得好,但凡女人、照著鏡子,都失去自知之明,都以為本身就是天字第一號可愛人物,所以瑞芳有點不服氣。
我安慰她:「我們總是會見到她的。」
瑞芳說:「或許她真的美若天仙也說不定。」
「什麼叫作美若天仙?天仙是什麼樣子?」我笑問,「你就是我的天仙。」
「少廢話!」瑞芳說,「我去打電話給盼妮。」
「叫她別在家開瘋狂性派對。」
「天下有你這種父親。」她說。
我回到醫院候診室,宋二在等我。
「快出來了。」他微笑。
我愧笑,「我覺得對著你們,忽然一點主意都沒有,像黃毛小兒的,就會依賴。」
「季兄快別這麼說。」
就在這個時候,宋家明抱著盼眯出來,盼眯換上小小的白袍,歡愉地叫我,「爸爸,爸爸。」
「眯眯。」我接過她。
宋家明著醫生袍子,身上微微散出消毒藥水味道,益發不像一個活在塵世中的人。
他坐下來。
「我替盼眯檢查過,腦部確生有一個良性瘤,阻止智力發展,同時影響她將來的視力。這可是大手術,往蘇黎世我的醫院去比較妥善。」
「要不要等一段時期才做?」瑞芳問。
宋家明考慮片刻:「不用。」
「好。」我說。
「你放心,季先生,我一定盡力而為。」他欠欠身子,「老二,這事交給你。」
宋二連忙說:「知道。」
宋家明說:「我失陪,醫院催我回蘇黎世。」
宋二說:「少爺,你請便,季兄有我招呼。」
我也說:「宋醫生你忙你的。」
他這才離開。
宋二笑著跟我說:「難得季兄對我們如此信任。這麼大的事都放心交予我們。」
我沉吟一會兒,「也不是。我平時也是個非常多疑的人,不然在紐約混不了十五年。也許因為大家都是中國人、也許是我尊崇你們,不知道為什麼。」
宋二說:「我們也有同感,不然不會這麼關心盼眯。他鄉遇故知,季兄,不亦樂乎。」
我們兩個人緊緊地握住手。
宋二說:「季兄,你與嫂夫人有空,不妨在牧場逗留一兩日,吸點新鮮空氣。」
「我們省得。」
「盼眯的事.\n我一安排好馬上通知你們。」
「得了。」我說。
「再見。」
宋二把X光片帶回牧場,交給我保守。
宋二說:「人類的身體最神秘!醫學對內分泌認識多少?腦部活動的過程,記憶存放,我們都只一知半解——」
「可是人類還要把太空站放上去——」瑞芳說。
我笑著接上去,「然後摔下來。」
宋二說:「各種專家進行各種實驗,可是進度太慢。」
瑞芳說:「對了,我與盼妮通過電話,她說你們家老四到了。」
老二一怔,「什麼?」
「宋馬可,」瑞芳問,「那可是老四?」
「馬可到紐約做什麼?」老二似乎還是第一次這麼沉不住氣。
誰知一回到牧場,就看見盼妮騎著馬向我們跑來。
瑞芳整個人呆住了,「她還騎馬!她是怎麼來的?」
我看看宋二,宋二也看看我,兩個人做不得聲。第三章 盼妮揚聲叫:「爹爹,媽媽。」
我沉聲喝一句:「下來!」
她下馬,牽著馬過來,「眯眯好不好?」她問。
「你是怎麼來的?」我問。
她理直氣壯地挺挺胸,「馬可哥哥帶我來的。」
宋二在一邊低聲說:「這闖禍胚。」
盼妮說:「馬可哥哥開好飛機,我想不來可是白不來,在家一個人怪悶,於是便跟著他。」
老婆連忙拉著她:「你怎麼又騎馬?」
「有馬可哥哥在,我不怕。」
「你是怎麼認識他的?」老婆問。
「他一回來便找到我們家,說要上納華達州,問我跟不跟他,既然你們也在宋家牧場,我於是便乘馬可哥哥的飛機來了,馬可哥哥的飛機只有兩個座位——」盼妮嘰嘰呱呱的說個不停。
老婆還想責備她,我以眼色阻止。
宋氏全家人的魅力都非同小可,況且盼妮也不算做錯什麼事。
盼妮說下去:「——馬可哥哥剛自『冰火島』回來——」
我問:「冰火島?」
「是呀。」
「什麼叫冰火島?」我問。
這時我看到,兩個年輕男人騎在馬上,帶著七八匹空馬向我們這方面奔馳過來,然後一起勒住馬頭。
我跟瑞芳說:「此情此境令我想起萬寶路的香菸廣告。」
「你真會譬喻!」瑞芳看我一眼。
馬上一個是中國男人,另一個是金頭髮的外國男人。那中國男子我一眼看去就知道是馬可,他有他三個哥哥的一切特徵,可是不知怎地,漂亮得令人吃驚,唇紅齒白的一個美少年。
瑞芳忍不住「唉呀」一聲,向我投來「怪不得」的一眼——怪不得盼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