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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老婆這時候探頭進來說:「喂,你有完沒完?」她笑,「盡把家事跟兩位宋兄說個沒完沒了。」
「我平時也不是多話的人——」我仰頭笑。
宋氏兄弟告辭後,瑞芳說:「你盡把自己的事告訴別人,等於逼別人做同等的坦白,很不公平。」
我說:「我看他們不是普通人。」
「的確是。」瑞芳說,「『高貴』這個形容詞,加在他們身上是貼切的。」
「老大尤其具威嚴,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滿臉紅光。老二與世無爭,和藹可親,可以推心置腹,老三年紀到底輕點,驕傲冷峻,但氣質不可多得——」我滔滔不絕說下去。
瑞芳問:「你為什麼不去擺個看相攤子?正主兒還沒見到,得意得那個樣子!」她笑,「我只知道他們是熱心人,其它一概不理。我正為盼眯看醫生的事煩惱,現在可有著落了。」
我說:「你說他們像不像王孫公子?你爹若有兒子,未必有他們一半——」
「我爹算什麼?不過是個生意人,」瑞芳笑說,「幸虧沒兒子,否則香港又多幾個追求女明星的鮑公子,老大的丟臉,爹早說過,他這幾個女婿還不錯,也心足了。」
我笑。老人家沒兒子,半子也是好的。
「做生意的人錢賺多了,就希望家中添些文化氣質,所以爹喜歡你。」她說。
「有沒有叫他老人家查一查姓宋的背景?」
「掀朋友的私隱,似乎不大好吧?」老婆笑。
「說得有道理。」我點頭。
過兩天,宋二通知我們,說已與納華達那邊取得聯絡,盼眯可以隨時出發。
我們自然感激莫名,問候老大與老三,宋老二說他們另外有事,已不在紐約。這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我那岳父也是包了飛機到處跑的人,今天在東半球,明天在西半球。
說到訂飛機票,宋老二說:「我們在新港私人機場有一架小型噴射機,到時一齊出發。」
我與瑞芳說:「咱們得去打聽打聽,中東那邊有什麼油田是被中國人占據的。」
「你少貧嘴。」瑞芳罵,「人家是恩人。」
我嘆口氣,「我以為恩公只在《水滸傳》中才會出現,沒想到我們居然在二十世紀末碰到這麼一家人。」
「我很緊張。」瑞芳說,「你猜盼眯——」
我說:「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愁來無益,瑞芳,我們只好看開點。」
「上一次瞧醫生,證明盼眯的視力已逐漸轉弱,說不定今年底就得配眼鏡戴,這孩子真是我心頭一塊大石。」
我沉默,我何嘗不擔心,盼眯,難道不是我的女兒。
但是男人天性比女人略為寬闊,於事無補的時候多想無益。
如果能為盼眯動手術,據說成功的比率也只有一半左右,所以我也很猶疑不決,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留著盼妮看家,帶盼眯上納華達州。
小型噴射機非常穩,機上還有侍應生。宋老二很喜歡盼眯,把她抱在懷中,又說故事給她聽。這麼一個大男人,忽然為一個幼兒溫柔起來,我與瑞芳都會心微笑。
宋老二跟我說:「可愛的孩子——」
瑞芳問:「你們四位都還沒有成家嗎?」
宋老二搖搖頭。
過半晌瑞芳又問:「宋醫生也沒有孩子?」
宋老二臉上略現憂慮之色,一顯而隱,他說:「沒有。」
盼眯去抓宋老二的領帶。
「眯眯。」瑞芳阻止住她。
「這孩子,這麼好的一把頭髮。」他摸著盼眯的頭。
瑞芳說:「聽說動腦部手術,要剃光頭髮。」
我笑說:「留長頭髮,還不容易,瑞芳,你顧慮也太多了。」
宋老二說:「是,嫂子放心。」
飛機在一所私人機場下降,早有車子等我們,是輛黑色的「丹姆拉」。
宋老二抱盼眯坐前面,我們夫妻坐後面。
車子駛了三十分鐘,離機場約五十哩,由公路轉入一條私家路,這裡已是納華達天然森林地帶,有一所所的牧場、房子,清靜樸實。
車子在一所新型的建築前停下。屋子正門懸著「宋氏」。
老二說:「到了。」
他還是抱著盼眯,我們隨他進屋。
迎出來的是一個穿唐裝短打的老年人,精神奕奕的剪一個平頂頭,身材瘦小,看樣子有六十餘七十歲了。
他迎上來問:「是季少爺吧?」
我忙說:「不敢。」
宋老二說:「這是我爹。」
「人人叫我宋總管。」他笑。
即使是在笑,我們還是覺得這個老人是冷冷的。
他年紀雖大,可是身子筆挺,我心中暗想,這老先生一定是朝朝五點多起身練太極拳的。他帶我們到書房坐下。
他說:「休息休息,老二,招呼客人。」
「我懂得。」宋老二說。
我說:「千萬別太客氣了。」
宋總管轉身出去。
老二跟我說:「其實家父才是管家,我們四兄弟什麼都不會做,就這麼混日子過。」
我看看瑞芳,瑞芳剛好也向我投來眼色。
難得是小盼眯一點也不怕陌生環境,斯斯文文坐在我們身邊。
中國女傭人端出了茶點與果子。
老二問:「季兄要否休息一下?」
瑞芳說:「我們不累。」
「那麼吃點點心。」老二說。
盼眯忽然問:「公公呢?」
我說:「別吵,公公有事做。」
瑞芳笑:「這孩子與我爹很處得來,看見這位公公,就以為是那位公公。」
這時宋總管哈哈笑著進來,「我這個老頭子怎麼跟鮑船王來比,來,公公給見面禮。」
瑞芳與我忙說:「不必不必——」
他自口袋取出一隻織錦袋,自袋中取出一件飾物掛在盼眯脖子上。
盼眯還是叫:「公公。」
我有點難過,七歲的孩子,連人頭都認不清楚。人家都上二年級了。
宋總管說:「少爺馬上下來。」
「多謝宋總管。」瑞芳說。
這時才顯出瑞芳是個大家閨秀,見慣大場面,縱有意外,也不致失措。
等宋總管出去以後,我才看到盼眯脖子上懸的是一塊翡翠,晶瑩碧綠。
宋二這時說:「少爺有點事,請季兄不要介意,他就下來。」
我坦然說:「我怎麼會介意?不知宋夫人可在這裡?」
「她回紐約,探訪親戚,老三陪著去的。」
「哦。」我應。
我實在想見見這位宋醫生。
瑞芳則有點緊張,不想說話。
宋二極溫和體貼,輕輕地與我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這個書房等於是會客室了,少奶奶的意思,布置成美國早年的式樣!」
忽然書房外輕輕的一聲咳嗽,宋二馬上站起來,我曉得是宋醫生來了,他們家的規矩自然是非同小可的,我為情為理,也該站起來。瑞芳照西洋規矩,仍然端坐。
這一坐一立之間,有多少學問。
我只見一個年輕男人信步踏了進來。
他給我第一個印象便是蒼白儒雅,我們都知道「玉樹臨風」這四個字,但見過宋醫生,才懂得這句成語真正的意義。
他相當瘦削,身段極好,穿黑色的西裝,白襯衫,一條深灰色絲領帶,這麼普通的衣著穿在他身上,瞧上去卻無限悅目,想必是一流的料子,一流的裁剪。
宋二說:「少爺,這位季先生。」
「季先生。」他開口說的是國語,伸手與我握一握。
他的手比常人略涼,手指纖長,左手無名指上戴只最普通的白金婚戒,俊雅難以形容。
他說:「敝姓宋,宋家明。」
「宋醫生。」瑞芳在一邊稱呼他。
「季太太。」宋家明以很平和很清晰的聲音回答她,但是聲線非常的低,非得留心聆聽不可。
他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
他緩緩的說:「老二把令媛的事跟我說了,如果賢夫婦不反對,我們可以到納華達州立醫院去檢查。」
瑞芳忙答:「是。」
宋家明說:「讓我看看孩子。」
瑞芳馬上叫眯眯走過去。
宋家明問:「七歲了嗎?」
「六歲零九個月。」瑞芳答。
「晤,是比平常兒童個子小點。」
我知道瑞芳的心懸在空中,可憐的瑞芳,可憐的母親。
宋家明抬起頭說:「老二,備車,我們這就去。」
瑞芳問:「宋先生,你瞧——」
「季太太,」宋家明以他一貫平靜的聲調低低的說,「世界上數億萬人,命運各一不同,有些人仿佛很幸運,有些人仿佛很悽慘,實則上每一個生命都有內心世界,誰幸誰不幸,非常的難下論定,莊子說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乎。以我們的眼光,當然覺得令媛是個可憐的低能兒童,可是實則上她有她的世界,她有她的生活方式,我們實在不必過分哀傷,季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