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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我很感興趣地問:「你會嗎?」

    宋家的人一直沒有跟我們再聯絡。

    過了半個月,我們收到一封信,自蘇黎世寄出、署名人是宋夫人。

    她的信寫在白信紙上,用英文,用辭非常客氣。

    盼妮問:「她的名字叫什麼?」

    「Jacinle。」我問,「這是什麼意思?沒有見過這種英文名字。」

    「這是法文,」盼妮說,「一種花的名字,等於英文的Hyacinth——風信子花,你聽過嗎?」

    我跳起來。老婆馬上說:「天下有這麼巧的事?」

    「這個字怎麼念?榭珊?」我問。

    盼妮埋怨:「爹爹,你那法文老學不好,多丟臉。」她走開了。

    我跟老婆說:「宋家似乎很知道我們的底細。」

    「——還不是為了那本《長江與我》。」她笑。

    「喂,你別打岔好不好7」我生氣。

    老婆接下去,「他們見你買一束風信子上去,有沒有嚇一跳?」

    「有。」我說。

    絕對有。老二頻頻向老三使眼色。老三用園藝來推託,言辭閃爍。也許他們不相信這一切只是巧合,他們以為我找到他們的住址,就該也聯帶打聽到女主人的名字。他們永遠不會相信一切只是巧合。

    瑞芳問:「宋夫人長得如何?」

    「我不知道,沒見到她面孔。」我說。

    盼妮走出來,聽見,馬上說:「當然是美麗的。」

    我問:「你又怎麼知道?」

    盼妮很有信心:「當然漂亮,而且很高貴;捨己為人是最高貴的,如果沒有她,我可能斷了一條腿。」

    老婆哼一聲,「斷腿這麼事小?」

    盼妮笑說:「媽媽巴不得我折斷脖子。」

    老婆說:「那顆金絲雀鑽是完全無瑕的——」

    我說:「老婆,你對鑽石的愛心也太大了。」

    電話鈴響起來,我去接聽。

    是樓上宋氏打下來的,我有意外的驚喜。

    「老二,」我熟絡的說,「我們收到宋夫人的信了。」

    他說:「真不好意思打擾,是老三這個急性子,他要打聽有關『賽爾斯』族的背景,季兄是專家——」

    我笑,「那種淺薄的事,真是……」心中是很得意的。

    「季兄不必客氣,」他也笑,「我們上門拜訪如何?」

    「歡迎之至,幾時來?」我問。

    宋二笑,「我服了,你們兩人一般的心急,我們馬上下來。」

    「好!」我跳起來。

    老婆在一旁笑,「找到麻將搭子了?這麼開心。」

    盼妮興奮地說:「我好想再見見他們。」

    門鈴響起來。

    我去開門,張開手,「歡迎歡迎。」

    盼妮在身後張望,盼眯搖搖晃晃走出來。

    他們一行來了三個人。

    我伸出手,「這位是大哥?」第六靈感。

    「不敢當不敢當!」他與我握手,「我是老大宋約翰。」

    老大約莫四十歲左右,一般的濃眉大眼,卻有凝重王者之風,我心中更覺詭秘,這樣的人若屬奴僕身分,主人難道是神仙中人?

    老婆端出茶點。

    盼眯走到宋二身邊,仰起頭看著他憨笑。

    我說:「盼眯,過來。」我有點心酸。

    老二已經抱起她坐在膝上,他摸摸盼眯的黑髮,忽然露出憐憫的眼色來,抬頭向我一看,他已經發覺了盼眯的缺憾。

    我說:「這孩子是低能兒童。」

    「哦?」老大把盼眯抱過去凝視她。

    老婆忽然緊張起來。「宋先生,你看她怎麼樣?」

    「腦部有障礙吧?」老大問。

    老婆眼睛一紅,「沒錯,宋先生怎麼知道?」

    宋約翰說:「嫂子干萬別稱我宋先生,叫我老大便得了。實不相瞞,咱們家少爺正是腦科醫生。不妨約他看症。」

    老婆像得了救星似的,「是是,我們一定照做。」

    我說:「把盼眯抱進去吧。」

    老三來不及的問:「季兄,你搜集有關賽爾斯的資料——」

    宋二又看他一眼,他只好住口。

    我說:「我這就請各位到書房來,我的資料實在是微不足道——」

    老三「霍」地站起來要跟我進書房。

    老大微笑搖頭,「季兄,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他轉頭說,「老二,你跟嫂子說說,設法跟少爺聯絡上了,讓季二小姐去看症。」

    瑞芳忽然眼睛紅起來,「這——」

    我也心頭一熱,長揖到地,「季某三生有幸。」

    老三拍拍我肩膀,「來,我們到書房去。」

    我與他走人書房。

    我問:「你對賽爾斯民族有什麼認識?」

    「咱們老四對這個有興趣,」他說,「我在電話中跟他提起,他硬要我來問你:賽爾斯民族有無可能到過北極?」

    要是別人間這問題,我一定不屑回答,因由宋三提出,我鄭重地答:「北極——或有可能,賽爾斯族的歷史非常含糊複雜,公元前約三七五年,賽爾斯族侵略過愛爾蘭,留下文物。若果有證據證實他們到過冰島或北極,理論成立的話,那倒是新發現。」

    「賽爾斯族到過中東吧?」

    「豈止中東,直落羅馬。」

    「真厲害。」他說,「老四回來,讓老四跟你說。」

    我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

    「你們老四在哪兒?」我好奇問。

    「他?他不知在北冰洋啥地方,他跟學校去按置核試。」

    這話宋三說得平平無奇,我都聽得奇出耳油,宋三的語言仿佛像說他兄弟去了打保齡球那麼普通。

    「令弟是哪間學校?」我實在忍不住。

    「麻省理工,我們四個都是麻省理工。」他說。

    「念什麼科目?」我肅然起敬。

    「清一色原子物理。」他答。

    「宋先生呢?」我問,「有什麼嗜好沒有?」

    這時宋二在書房外敲敲門,他緩緩走進來。

    宋三答:「我們少爺沒有什麼嗜好。」

    我有點失望,這麼多采多姿的管家,這麼乏味的主人。

    「現在少爺在納華達州。」老二說。

    我轉頭問:「是否要把盼眯送到納華達州去?」

    「也可以,納華達州立醫院的設備很好,聯絡好我通知你們。」老二說。

    「全交給你了。」我感激地說。

    老二笑,「季兄真是慡快人,可以交朋友,我看令媛的毛病並不是太嚴重。」

    我沉默。

    他改變話題:「季兄,我們四兄弟都是老粗,寫篇日記都深覺困難,季兄文才令人佩服。」

    「這算安慰我?」我攤攤手苦笑。

    「實在不是客氣話。」老二說,「中國人在外國打世界,並非易事,能出名就好。」

    「我算出了名?」我啞然失笑。

    老三笑,「季兄不必太謙。」

    我嘆口氣,「不知不覺在外國混了大半輩子。」

    「季兄平日都與些什麼人來往?」老二笑問。

    「我?實不相瞞,我們夫妻倆相依為命,並沒有什麼朋友,中國人在外國,即使有個名聲,白皮膚的上流社會不見得接受咱們,回香港去又沒工作,可以說從來沒有與外人談得如此的投機過。」我說。

    老三問:「那麼季兄是美籍的了?」

    我笑:「咱們一家是聯合國,我太太美籍,她在紐約出生。我是蘇州人,卻拿香港護照,兩個孩子跟她們的外祖父入英國籍。」

    老三問:「季兄沒有人別國國籍?」

    我傻笑,不出聲。

    「說來無益,我沒有為國家做什麼,最低限度。我得承認我的國家,我不知道這對國家有什麼好處,下意識我不捨得放棄國籍。」

    「季兄以什麼身分長居美國?」老二似乎很有興趣。

    「我有出版社的聘書。」我說。

    老三頓首。

    「你們呢?」

    老三小心翼翼的說:「我們四兄弟,連帶少爺少奶奶,以及家父,都是中國人。」

    「哦,令尊又住什麼地方呢?」

    「他老人家住家裡。」老三笑說。

    我也不以為忤。他們一家人很神秘,我感到他們對我也已經夠友善,不能事事叫人坦白。

    我說:「盼妮是我大女兒,明年打算進威爾斯理,她母親是威爾斯理的畢業生。這孩子也就跟時下的紐約華僑年輕男女一樣,沒有一點長進,連中文雜誌都不肯細閱,別說是書本了,不過對語言方面有點天才,法語與德語都學得不錯。小女兒,是我心肝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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