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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55 作者: 亦舒
    「什麼事?」

    「你不覺得那班姓宋的人,動作敏捷整齊,簡直像一個幫會?」我問。

    「你在做夢,你為什麼不改寫武俠小說或是科學幻想小說?」老婆沒好氣。

    「瑞芳,」我說,「現在我們上哪裡找人去?」

    「你真笨,爹爹跟卡蒂亞不知多熟,叫爹爹到卡蒂亞去打聽姓宋的大客人,那還不容易?」

    「真是!」我拍一下腦袋。

    「你猜是誰姓宋?」瑞芳問,「是那位女士?還是那三位先生?」

    「我不知道,可能都不姓宋,可能這對耳環只是一份禮物。」

    「說得也對。」

    三日之後,盼咪出院,我們歡天喜地的把她接回家來。

    瑞芳她爹鮑老先生打了個長途電話來,說:

    「你們見鬼?姓宋的就住你們的頂樓Penthouse。」

    我與瑞芳面面相覷。

    瑞芳說:「我一直不知道他們住紐約,不然很容易查。」

    我們馬上到管理處去打聽,他們說:「是姓宋。」

    「這就好辦。」我說。

    「我與你一起上去道謝。」瑞芳說。

    「不。我一個人去,宋家怪怪的,人多反而不好。」

    「你打算怎麼做?」

    「買一束鮮花,」我踱著步,「請宋太太安。」

    「也只能如此,再帶一本你的書上去——《長江與我》。」

    我再緊張,也忍不住笑出來。

    這本書自從出版以來就被季鮑瑞芳調笑到如今,見鬼。

    我到街角去買花。

    「康乃馨,」我說,「三打,粉紅色。」

    「我們沒有康乃馨,先生。」

    我一怔。

    「玫瑰好不好?」

    「不好。」我指指,「那是什麼花?」

    「那是風信子,先生。」

    「很好,全部包起來。」

    紫色的花,包在白紙里。

    回到公寓,我請管理處通報,我要上頂樓。

    管理處聯絡了半日,我呆子似的捧著一大把花站在自己家樓下。

    老婆下來找我,「先回家吧。」她說。

    「沒關係,我們反正從來沒在這裡大堂坐過。」我說。

    「這是什麼花?從來沒見過,蠻好看。」

    「叫風信子。」我說。

    「並不香。」她說。

    管理員走過來說:「季先生,頂樓的宋先生說既然你定要見面,請上去。」

    我與老婆交換眼色。「我這就去了。」我說。

    「你怎麼像『風蕭蕭兮易水寒』?」老婆問。

    「我心裡實在慚愧,人家闊太太為了咱們女兒,自馬上摔下來,情形不知是好是歹。」

    「看樣子沒有太大的問題。」老婆說。

    「你不知道他們,怪得要死,」我說,「在現場傷者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他們尚且淡淡地道:『不礙事。』」

    「怕是真不礙事呢?你先去照會,改天我帶了盼妮再上去。」

    我點點頭。

    電梯直駛到頂樓,我按鈴。

    來開門的正是那日在海德公園跟我交談過的人。

    「宋先生——」我連忙招呼,「季某總算找到你了。」

    「不敢當,不敢當,」他和藹地笑,「請進來。」

    我捧著一大把花進門坐下,平時倒覺得自己頂風流瀟灑、此刻忽然自慚形穢、這宋某有一股形容不出的雍容。

    我把花擱在桌子上問:「尊夫人無恙吧?」

    他忽然面紅起來,「季先生誤會了,我雖姓宋。卻是宋太太的管家。」

    哦。一個管家。我很不好意思,這好比劉姥姥把平兒當作風姐——我怎麼可以做成這種錯誤,什麼時候開始,我競變成了鄉巴佬。

    「我叫宋保羅。」他和藹的說。

    「宋先生。」我尷尬地稱呼他。

    「不敢當,不敢當,」他連忙說,「叫宋二可以了,我們-共四兄弟,如果叫『宋先生』,該怎麼個應法?」

    「哦,」我說,「那也好。我是季少堂,我們還是鄰居呢,我就住樓下。」

    「這我知道,季先生。」保羅微笑。

    「噯,那麼你也該叫我一聲老季。」我笑。

    「那麼不客氣了。」他笑,「季兄真是慡快人。」

    他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忽然一怔,但只有一剎那,馬上又恢復自若。

    有外籍女傭人取了花去插在瓶子裡。

    我打量著他們這所公寓,約比我們住的地方大一倍,連著頂樓花園與噴水池,家俱裝修很華貴,跟我岳父大人的興趣相仿,是法國宮庭式。

    女傭人泡了中國茶出來侍候。

    我開始入題,「宋夫人的傷勢不要緊吧。」我問,「我們一家非常掛心。」

    「太客氣了,」宋二這個人是這麼溫和,「現在沒事,當時可讓我們吃一大驚,這完全是意外。季兄不必耿耿於懷。」

    我感激的說:「可是我們想見到宋夫人面謝。」

    宋二說:「宋太太不在紐約,她在納華達州。」

    「啊。」我意外,「宋先生呢?」

    「宋先生在蘇黎世。」他說。

    我點點頭:「宋夫人身子完全康復了吧?」

    「完全沒事了。」他答,「請放心。」

    我把那隻耳環握在手中,放在茶几上,「請你代交還宋夫人,並且代為致意,如果宋夫人到紐約來,務必請通知我一聲,好讓我上來拜訪。」

    「當然。」宋二的態度客氣又沒有距離。

    這時書房忽然轉出另一個年輕人,跟宋二一般的濃眉大眼,體格強健,只是神氣帶種冷峻。

    宋二連忙介紹說:「這是我弟弟路加,老三,過來認識季兄。」

    路加比保羅冷一分,可是也俊一分,他笑說:「我讀過季兄的《長江與我》。」

    我忽然面紅了。

    老三說:「那本小說很有商榷的餘地,可是季兄在國家地理雜誌上那篇關於Celts民族的文章,真令人佩服不已。」

    我總算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怎麼——?」

    宋三有種倨傲:「我也是國家地理會會員。」

    「啊?」我連忙問,「請問是哪個分會?」

    這時候宋二一個眼色使過去,宋三頓時轉了話題。

    他笑說:「季兄一定以為我們太太在這裡,所以送了風信子上來。」

    「老三。」宋二阻止他。

    這當中一定有什麼事,可是為什麼?我的腦筋飛快地轉動。

    宋三笑,「老二你真婆媽,風信子——」他自己也忽然住了嘴,停一停後接口,「季兄你有所不知,老二是園藝專家,他種植的風信子品種很廣,而且色香俱全。」

    原來如此。第二章  我說:「我最佩服綠拇指。」我是由衷的。

    宋二以他一貫的謙和說:「老三最喜歡炫耀。」

    不知為什麼,我對他兄弟倆非常熱誠,很想親近他們,與他們做個朋友。因此搔耳抓頭,歡喜不已。

    老實說,寫稿是一項寂寞的工作,對牢一部打字機寫寫寫,又沒有朋友。

    現在聽到他們居然有四兄弟,管家們已然這般出色,我也不要結識主人家了。

    宋二像是看出我的心事,他拍著我的肩膊,「季兄,有暇我們聚聚。」

    我說:「對,今天我也得走了。拙荊還在等我的消息。」

    他們兄弟倆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回到家,我滔滔不絕地稱讚宋氏兄弟。

    老婆覺得好笑,「看你,像小學生與同學踢完一場球回來似的高興。」

    我說:「他們說只是宋家的管家,可是用四個管家幹什麼?」

    「哦,原來那頂樓豪華住宅只是管家們的住所。」老婆笑。

    我搖頭,「不見得,他們一點奴僕氣都沒有,這裡面怕另有文章。」

    瑞芳低頭說:「是。很神秘的一家子。」

    我問:「假設宋先生和末夫人是兩夫妻,為什麼要四個男管家?我相信其餘沒有見到的那兩位也必然是才氣橫溢、神采飛揚的人物。這一號人怎麼會跑去當僕人?白金漢宮也挑不出這樣的管家。」

    「保羅與路加,」瑞芳說,「倒是《聖經)上的名字。老大與老四不知叫什麼。」

    我說:「老大應該叫約翰,老四是馬可。他們的名字是照著四大福音起的,不過馬太或馬可重複了,故此老二改作『保羅』。」

    「你的腦筋倒動得快。」瑞芳問,「耳環還人家了嗎?」

    「還了。」

    「還了就好,我一想到自己老公懷裡藏著陌生女人的首飾,睡都睡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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