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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公事?」

    「是,我們受客人委託,指明要楊小姐幫忙。」

    「可否先透露一二?」

    「可以,我們了解你此刻為華之傑進行一項工程,約莫明年年中才可完工,但剛巧與我委託人的時間配合,所以要預早談合同。」

    我的心狂躍。

    來了,這一刻終於來臨,苦幹多年,終於獲得賞識,我不知如何回答,萬分感慨,鼻子竟發酸。

    高先生急急地說:「楊小姐下星期一有沒有空?」

    「有。」

    「上午十時或下午三時,隨楊小姐選。」

    「上午我來貴公司面談。」

    「到時見。」高先生慡快地掛了電話。

    我輕輕放下話筒,歡呼一聲,忽然間熱淚奪眶而出,心中充滿說不出的快意:成功了成功了。

    對我這種小人物來說,這便是山之峰,天之尖。

    我伏在繪圖桌上,我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自己。這是我事業的第一步,我終於獲得開步走的資格,道路無論有多少荊棘,終會走得通。

    我一邊開心一邊飲泣,一邊覺得自己傻氣。

    「之俊。」

    我連忙擦乾眼淚,轉過身子。

    葉成秋站在門外,臉色微慍。我站起來,「什麼事,葉伯伯,工作上有問題?」

    他坐下來,看著我。

    我還未見過他動氣,非常不安。

    他問:「新發基來挖你角?」

    「誰?」我瞠目。

    「之俊,對我你可以坦白。」

    「是新發基?我不知道,我剛收的電話,他們叫我星期一去談話。」

    「你去不去?」

    「去呀!」

    「之俊,你要工程,我這裡有的是,你何必起二心?」他惱我。

    「咦,我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小釘子。」

    「我用的人,全部都是英才。」

    「每個人都知道我是黃馬褂。」

    「瞎說,只有你才這麼想。」

    「那麼多設計人才都有大學文憑,你一登報真可以隨便挑。」

    「你是走定了?」

    我不明他為何無端發作,「人家還沒決定要請我呢。」

    「瘦田沒人耕,耕開有人爭。」

    「有沒有我有什麼不同?」

    「當新發基一切條件與華之傑相同,而他們多了一個你的時候,有沒有你就發生作用。」

    我說:「這種機會是很微的。」

    「微?那他們為什麼要拉你過去?」

    我不禁飄飄然。

    「做生意,只怕萬一,不怕一萬,我不准你走。」

    「葉伯伯,你不是要退休要去加國?」我問,「這裡的事,何必還這麼勞心?」

    「我今天可沒退休,之俊,無論新發基給你什麼條件,回來同我商量。」

    「你不退休了?」

    他雙手插在口袋裡。

    才五十多歲,正當盛年,退個鬼休。即使去到外國,怕他還是得打出更大的局面來。

    他說:「你陪我走,我就退休。」

    我也攤開來說:「我怎麼同你走?世球與陶陶已結伴北游,他倆有什麼發展,我同你就是親家,葉伯伯,世球未來的丈母娘怎麼又可能是他的繼母?他們的孩子叫你祖父,叫我外婆,這個局面又怎麼收拾?」

    葉成秋不響。

    「現在連叫我母親陪你走都不可能了。」

    他說:「任性的人往往最占便宜的,這次世球占了上風。」

    「葉伯伯,請讓我們維持目前的關係,直到永遠。」

    「世球與陶陶是不會結婚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做事那麼神化。」

    「你此刻是為陶陶犧牲?」

    「不,但既然陶陶與世球已經到這種地步,我們就得適可而止。」

    「乘機而止。」葉成秋說。

    可以那樣說,是陶陶替我解了圍。

    我安樂地看著葉成秋,胸有成竹,咪咪嘴笑。

    他詫異地說:「之俊,你不同了。」

    「我不同?」

    「是,你變得深思熟慮,懂得利用機會。」

    「呵,成精了。」我稱讚自己。

    葉成秋一邊點頭一邊說:「好,好,我可以放心。」

    我笑出來。

    我了無牽掛,真正開始享受生活。

    星期一,我如約去到鍾斯黃烏頓。

    高先生是個英俊小生,對我如公主般看待,拉椅子,遞香菸,無微不至,但看得出做起生意來,也必然如葉世球精明入骨。

    我並沒有準備對白,我打算實是求事,我說:「是新發基公司是不是?」

    高先生一呆,「消息傳得好快。」

    我說:「是我目前的老闆同我說的。」

    高先生急說:「他不肯放人?」

    「我與葉先生沒有合同。」

    高點點頭,「明人眼前不打暗話,我們聽說楊小姐與華之傑有特殊關係。」

    我微笑。

    是,他兒子追求我女兒。

    「所以當我們的委託人指明要楊小姐幫忙,我們認為這件事不容易辦到。」

    「你們的條件好嗎?」我問道。

    「願與楊小姐談一談。」高先生說。

    「請說。」

    他忍不住,「楊小姐名不虛傳。」

    「名?」我愕然,「我有什麼名?」

    「都說楊小姐做事慡朗,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這算優點?這是華之傑一貫作風。」

    他很佩服,「久聞華之傑猛將如雲。」

    我竟與高君談得超過一小時。

    沒來之前我已決心跳槽。我要證明自己,做不來至多重作馮婦,再去替客人找金色瓷盆。

    他們的條件很好,公司十分禮待於我,最難應付的不外是新的人事關係,我的信條是凡事不與人爭,盡其本分做好工作。

    使我驚異的是工程不在中國任何一個城市,而是在美國舊金山。

    這不由我不想起經濟日報上的一段文字,作者說,中國人已買下多倫多,現在要買溫哥華,已買下舊金山,此刻想收購洛杉磯,更看中紐約市皇后區,要大展鴻圖。葉成秋自然也早已有這個打算。

    世球回國發展,他父親要把葉氏企業移往西方揚名,留在本市的人才,也許會成為最重要的環節。

    我漸漸看通這一層關係。

    這張合同我是簽訂了。

    離開鍾斯黃烏頓尚未到午飯時分,我覺得天氣特別慡,陽光特別好,我今日特別年輕,心情開朗。

    我一個電話,把母親叫出來吃中飯。

    她很疙瘩地叫我到嘉蒂斯訂台子。

    一坐下來便同我說:「看到沒有,左邊是霍家兩個媳婦,右邊是郭家姐妹。」

    「是不是這樣就不用叫菜了?」我笑問。

    她瞅我一眼,「你最近心情大好。」

    「是的。」

    「你葉伯伯很生氣。」

    我迅速分析她這句話。氣——氣什麼?兩個可能性:一、為我拒絕他。二、為我往新發基。一已過時,他不可能氣那麼久,故此為二的成數比較高。

    從這句話我有新發現,母親與他又開始說話了。

    我笑問:「他約會你?」

    母親支吾,「我們吃過一頓飯,還不是談你。」

    「我怎麼了?」

    「華之傑大把工程在外國,做生不如做熟。」

    「我就是要做生。」

    「他氣。」

    「他看不開。」

    「你是他栽培的。」

    「我總會報答他。」

    「他說,你是不是不齒於他,要避開他。」

    「絕不。」

    「那一家也不過是酒店,你已做過,難道不膩?」

    「他叫你做說客?」

    「他不是那樣的人。」

    「他又對你訴苦了?」我很替母親寬慰。

    「是呀,」母親嘲弄地說,「他現在比以前更苦,他向人求婚,居然被拒,苦也苦煞脫,沒有苦水,他來找我這個老朋友作啥?」

    我忍不住笑,一切恢復舊觀。

    她猶疑一刻,「你父親如何?」

    「不行了,」我有一絲蒼涼,「數日子,在這段時間內,我會儘量陪他。」

    母親說:「他把一切委諸命運,其實操縱他命運的,是他的性格。」

    「可是他仍是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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