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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噫,好有趣,請讀下去。」

    「毀於英國人與法國人的圓明三園顯然就是一座園林式的皇宮,所謂三園是指圓明園、長春園與績春園,成倒『品』字形組合在一起,該園始於康熙,興於雍正,盛於乾隆。」

    「這本書是哪裡借來的?」

    「據說圓明園中有四十景,但並不是四十組不同的建築群,有趣的問題在於如何將眾多不同風格和功能的元素和諧地組織在一起,園中有園,區之中有局。」

    唔。

    「媽媽,你聽聽這四十個景的名稱多美妙,正門叫出入賢良門、殿叫正大光明殿、花園叫深柳讀書處,還有一處地方叫坦坦蕩蕩,抽象一點的有天宇空明、山高水長,多稼如雲、映水蘭香、上下天光、菇古通今、澡身浴德……我想破腦袋都不知是些什麼景處。」

    我笑,「那自然。」忽然我靈光一現,「這本書是葉世球借給你的。」

    「是呀。」

    「他怎麼會對圓明園發生那麼大的興趣?」

    「因為羅倫斯說圓明三園是一個存在於十八世紀、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真正的花園城市。十九世紀英國人有過建立花園城市之夢想,但他們只不過是紙上談兵。」

    「那又怎樣。」

    「他將建議復修圓明園。」

    「我不相信!」

    「他已搜集了成千上萬有關圓明三園的資料。」

    「這是一項一百年的工程。」

    「不,羅倫斯說,約十六年夠了。」

    我起了疑心。

    我問:「這一切與你有什麼關係?」

    陶陶不響。

    山雨欲來風滿樓。

    過很久,她說:「羅倫斯叫我跟著他。」

    「他,叫你跟著他?」我站起來。

    「是。」

    「多久?十六年?」

    「當然不是。」

    嚇!我不相信雙耳,葉世球像足他老子。

    竟叫陶陶隨他去辦事,好讓他身邊有個人,旅途中不愁寂寞。

    我不答應他就來問陶陶。

    我問:「他向你求婚?」

    「沒有。」

    「你打算與他同居?」

    「媽媽,鎮靜些,我們只是朋友。」

    「朋友?」

    「是,就像喬其奧及許宗華一樣,我同羅倫斯是朋友。」

    「呵是,純潔的朋友。」

    「媽媽,你不需要這樣諷刺。」

    我像鬥敗的公雞,頹然倒在沙發上。

    我問:「你已決定了?」

    「是。」

    「往後的日子,絕不後悔?」

    「我不認為事態會嚴重得要後悔的地步。」

    說得也對,現在是什麼時代,更大的恐懼都會來臨,說不定哪一日陶陶會因劇情所需,做一個為藝術犧牲的玉女明星。

    「你的三套新戲呢?」

    「來回走著拍,總會有空檔。」

    「你愛葉世球嗎?」

    她點點頭。

    我心中略為好過一點。

    「他也愛你?」

    陶陶又點點頭。

    我不服氣,「他懂什麼叫愛?」

    陶陶嗤一聲笑出來,「他一直說你看不起他。」

    「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

    「羅倫斯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陶陶一本正經告訴我,「他真的關心我。」

    我忍不住問:「這是幾時開始的事?」

    「記得嗎,一日開派對,我在這裡第一次碰到羅倫斯。」

    我記得。

    「後來他約會你?」

    「不是,我有事去找他,我需要一個成熟的朋友。」

    我嘆口氣,這是欠缺父愛的後遺症。

    陶陶拉起我的手,「你不動氣?」

    我?我只有出的氣都沒進的氣了。

    我說:「羅倫斯著名有愛無類,女人只要有身份證,都可以排隊。」

    「每個人都有缺點。」陶陶微笑。

    陶陶已不能回頭,她並不打算做一個平凡幸福的普通女人,她抱定主意投奔名氣海,無論在感情及事業上,都要求充滿刺激。

    她選擇錯誤?並不見得,每一種生活方式都需要付出代價。

    我接受事實。

    「羅倫斯說,他怕你會追殺他。」

    老實說,陶陶同他走,我放心過她同喬其奧。

    也許母親也這麼想吧,也許母親也認為我跟葉成秋並不太壞。

    母親與女兒的想法往往有很大的距離。

    「媽媽,你看上去很不開心。」

    「陶陶,我一直都是這樣子。」

    「我希望你振作起來。」

    「去睡吧。」

    她打個呵欠,進房間去。

    葉世球,如果你令她傷心,我誓死取你首級。

    我替她收拾桌面的雜物,一副耳環沉甸甸地,看仔細了,鑲工珍貴無比,竟是真貨,怕不是葉世球進貢給她的。

    大概對她動了真感情,但願浪子也有陰溝裡翻船的一天。

    第二日我若無其事同世球開了一上午的會。

    他約我午飯,我推掉,給他看自備的三文治。

    他取過一半吃起來。

    我知道他有話說。

    「之俊。」

    真難得,我以為他要開口叫我媽。

    「之俊,陶陶跟你說過?」

    「說了。」

    「WELL?」他很盼望地整個人往我傾來。

    「你就是為了玩,玩玩玩玩玩,這個城市每件玩意被你玩到殘,又到別的地方去玩更新鮮的。」

    「之俊,我這個人一直給你這種印象,也是我的錯,我不怪你。」他仍然笑嘻嘻。

    「陶陶只有十八歲,摧殘兒童。」

    「她是一個很成熟的女孩子。」

    「也還是只有十八歲。」

    「感情也分年齡界限?之俊,你冬烘、頭巾氣、猥瑣、狷介、固執、永遠住在牛角尖里。」

    他瞪著我,我瞪著他。

    「說完了?」我問他。

    他嘆口氣,「我與陶陶都不想你不高興。」

    「你不覺得滑稽?追一個女人追到一半忽然跑去追她的女兒?」

    他不敢搭嘴。

    「你會娶陶陶嗎?」

    他轉過頭去。

    「還不是玩!」

    「將來也許會。」

    「也許會。」我學著他的口氣,「也許不會,世事還有第三個可能?陶陶咎由自取,不過葉世球,你良心可要放當中。」

    他晃著頭笑:「之俊,你口氣似足八十歲老娘。」

    「你幾時再上去?」

    「下星期。陶陶有沒有把我的計劃告訴你?」

    「我知道,」我刺他,「你想拿諾貝爾建築獎。」

    「那設計妙不妙?」他興奮地問。

    我不予置評。

    「之俊,我們在西湖租了一間房子,設備非常齊全。之俊,秋季,可以泛舟采菱角,你難道不嚮往?」

    我搖搖頭,也難怪陶陶與他這麼融洽,他們兩人的心態一模一樣。

    我說:「你們去吧,去探討美麗新世界。」

    「謝謝你,之俊。」

    世球拉起我的手,親吻了一下。

    他雙眼閃爍著喜悅的光芒,在這一剎那,我相信他愛陶陶。

    陶陶不比我,她心上沒有枷鎖,她可不在乎此人是否同她母親有過不尋常關係。

    這一代才是真正自由的新女性。

    我吃完剩餘那一半的三文治,與助手商討下一次會議的事項。

    內地來了四位見習建築師,暫駐華之傑,不支薪水,但求吸收。

    我們談論室內裝修,他們也來旁聽,態度非常謙遜,人非常精靈,客氣得不像話,稱呼中那個你字是帶著心的您:「打擾您了」、「叫您抽空」、「請問您」等等,令我這個落伍的人聽著很舒服。

    會議完畢已經華燈初上。

    這個時候,中年女人的面色最難看,累了一天,粉都補不上去,等到回家,洗把臉,沖個浴,血液流通,又還好些。

    我背著手袋,在走廊等電梯,靠在冰房的瓷磚牆上,瞌著眼。

    「之俊。」

    是英念智,他找上來了。

    因為結已解開,我就沒那麼討厭他。

    他今日看上去也比往日略為討好,掛著微笑,他到底也是個有學問的人,懂得進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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