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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但葉成秋會同你結婚,而葉世球不會。」
「媽,你不覺荒謬?他們是兩父子。」
「也不過是兩個男人。」她冷冷地說。
「可以這樣機械化地處理?」
「當然可以。」
「那麼依你說,如果我要找歸宿,葉成秋比葉世球更理想?」
「自然。」
「如果我不打算找歸宿呢。」
「這是非常不智的選擇。」
「你看死我以後沒機會?」
「之俊,你想你以後還有沒有更好的機會?」
阿一在旁勸說:「兩母女怎麼吵起來?再苦難的日子也咬緊牙關熬過去了。」
我不去理阿一,問道:「你是為我好?」
「叫你事事不要托大。」
「為什麼早二十年你沒好好教導我?現在已經太遲。」
「我沒有教你?我教你你會聽?」
阿一來擋在我們母女之間,「何必在氣頭上說些難聽又收不回來的話?」
「我改天再來。」我站起告辭。
母親並沒有留我。
做人,我也算煩到家了。
母親勸我,我不聽,我勸陶陶,她亦不聽。誠然,三代都是女人,除此之外,再無相同之處。
踱步至父家,上去耽了十五分鐘。
那夜我睡得很壞。
第二天一早就有電話。
一個女人親親密密叫我之俊,這是誰?我並沒有結拜的姐妹。
「之俊,我曉得你是個受過教育的人,我們很感激你的大方,你終於明白過來……」
我知道這是誰,這是英夫人。
她在說什麼?
「之俊,陶陶約我們今天晚上見面,我們很高興,念智已經趕出去買新西裝。之俊,你給我們方便,我們會記得,將來或許你有求我們的地方,譬如說:我們可以出力讓陶陶幫你申請來美國……喂,餵?
陶陶約他們今晚見面?
我沉著地說:「英太太,陶陶已是成人,她是她,我是我,有什麼話,你對她說好了。」
「要不要來美國玩?我們開車帶你兜風,你可以住我們家……」
「英太太,我要出去辦公,再見。」
這是真話。
回到繪圖室,我扭開無線電,在奶白色晨曦下展開工作。
無線電在唱一首老歌,約莫二十年前,曾非常流行,叫做「直至」。
直至河水逆流而上
青春世界停止夢想
直至那時我愛你
你是我活著的因由
我所擁有都可舍予
只要你的青睞
直至熱帶太陽冷卻
直至青春世界老卻
直至該時我仍愛你……
唱得盪氣迴腸。
我為之神往,整個身體側向歌聲細聽,心軟下來,呵,能夠這樣地愛一次是多麼的美麗。
「呀唔。」有人咳嗽一聲。
我跳起來。
是葉世球。
我紅了面孔。
「愛那首歌?」他坐下來。
我點點頭,愛就是愛,何必汗顏。
「你渴望戀愛?」
「是的,像希夫克利夫與凱芙般天地變色的狂戀熱戀。」
「嘖嘖嘖。」
「世球,為什麼在三十年前,人們還記得戀愛這門藝術?」
葉世球很溫柔地答:「之俊,因為那時候,渡過維多利亞港只需一毛錢。之俊,在那個時候,月薪五百可以養一家人。之俊,現在我們的時間精力都用來維持生活的水準,社會的價值觀念已經轉變。之俊,不要再懷舊,你將來的日子還多著。」
「但我渴望墮入愛河。」
「每個人都會有這樣機會。」
我很失望。第十章 葉世球今日比往日更為英俊,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相視半晌,他說:「陶陶今晚去見她父親。」
他又知道了。
他同陶陶走得很近哇,而且很明顯地,陶陶信任他,自從他贊助陶陶競選之後,他們成為忘年之交。
我反而要從他那裡得到陶陶的心事。
「她既不肯跟英家去美國,何必去見他?」我問。
「之俊,你頭腦真簡單,也許十年,也許二十年後她用得到他們呢,現在聯絡感情,有何不可?」
「用?」我如聞見響尾蛇。
「是的,用。」
「人與人之間可否不提這個字?」
「能,小朋友們每人夾十塊錢齊齊買雞翼去燒烤可以不提這個用字。」
「原來陶陶得你的真傳。」我瞠目。
「不敢不敢,孺子可教也。」他微笑。
「你會陪陶陶去見他們?」
「義不容辭。」
我鬆口氣。
「喜見楊之俊終於放開心中大石。」他取笑我。
他與他父親長得相像,倘若葉成秋不是同母親有那種關係,我的反應是否相反?
那簡直是一定的。
客觀地看,葉成秋年紀又不很大,風度才華不在話下,他不算最富有,但是捨得花,錢用在刀口上,他舒服,跟他的人也舒服。
性情好、風趣、智慧。即使再過十年,他還是個理想的男人,打著燈籠沒處找。
在我心目中,男人如果沒有一點像葉成秋,就不值得多看一眼。
但是自小我沒有從長輩以外的角度去看過他,他是像神明一般的人物,我一點褻瀆的念頭都沒有,把他當一個普通人看待,已是大大的不敬。
我的腦筋生鏽,轉不過來。
跟一個男人走,唯一的可能,是因我心身都愛上了他。
不,我沒有學乖,我心仍然嚮往不切實際、愚蠢且浪漫的愛情生活。
我也愛葉成秋,但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世球在這時拍拍我的肩膀,「之俊,你又墮入你那隱秘的小天地里去了。」
他離開我的房間。
我沒有時間再自思自想,投入工作。
陶陶與英氏吃完飯,上來看我。
她穿著成套的絲絨緊身上衣,窄裙,綠寶大耳墜配衣服顏色,七厘米高細跟鞋子,頭髮盤成二十年代那種辮子髻。
我沒想到她會打扮得這麼隆重。
也好,讓老鄉開開眼界。
她的化妝極濃,但年輕的皮膚吸緊麵粉,只覺油光水滑,如剝殼雞蛋,看在我眼中,但覺心曠神怡。
我說:「像顆明星。」
「我確是明星。」她說。
「說了些什麼?」我問。
「他們很客氣,有羅倫斯在,場面總是熱鬧的。」
「英太太話很多吧。」
陶陶微笑,「是,直到羅倫斯告訴她,他在美國出生,並且在加州核桃溪有一大塊地皮,一直不知用來蓋什麼好。」
我很感激世球。
「他……怎麼樣?」我說。
「一直說不信我是陶陶。他以為我還是小女孩,他知道我有十八歲,但沒有聯想到我會是這個樣子。」
我點點頭。
「媽媽,你有沒有發覺,我現在叫楊桃,如果跟他的姓,便是櫻桃。」她笑。
我倒是一呆。
她伸出腿,踢掉鞋子,把耳環除下,解下頭髮,拿我的面霜下妝。
「還說些什麼?」
「他那雙眼睛一直紅,又仿佛有痰卡在喉嚨,一言難盡的樣子,相當的婆媽,但看得出他不是壞人,我婉拒他的好意,因為羅倫斯說,將來到世界任何一個城市去住都不成問題,他會幫我。」
羅倫斯這,羅倫斯那。
「他將會在本市住一年,我答應有空去看他。」
就這樣,就這樣解決我十多年來之難題。
她取我的睡衣換上,不知自什麼地方翻出一本書,看了起來。
我已經有一段長時期沒看見她這麼用功,她一邊翻閱,一邊興奮地同我說:「媽媽,你可知道圓明三園的來歷?」
嘎?
「玄燁——這便是康熙,鹿鼎記中小桂子的好友小玄子,」她解釋,「玄燁最初把明代的清華園改建為暢春園,其後在暢春園北修了一座圓明園給還未登位的胤禎,到了胤禎(雍正)登位之後,便把圓明園擴建,索性把家搬到園中,每年御駕駐園達十個月之久,因此,圓明園一開頭便是一個『朝廷』,不是閒來到此一游的花園。」
她把資料朗讀出來,我一時不解其意;不過聽得津津有味。
「……即以小說《紅樓夢》的故事而論,大觀園並不是專供遊玩而建造的,興建的原因是為了接待皇妃元春回家省親,因此整個布局就以滿足舉行歡迎和慶祝儀式的需要而展開,南京清江寧織造府的舊園『商園』有人說就是大觀園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