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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有……沒有缺憾?」
「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你指的是什麼?」
「你小時候,曾問過我,你的父親在哪裡。」
陶陶笑,「他不是到外地去工作了嗎。」
「以後你並沒有再提。」
陶陶收斂表情,她說:「後來我明白了,所以不再問。」
「你明白什麼?」
「明白你們分手,他大約是不會回來了。」陶陶說得很平靜。
「一直過著沒有父愛的生活,你不覺遺憾?」
「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你所沒有的你不會懷念。」
她竟這麼懂事,活潑佻脫表面下是一個深沉的十八歲。
「媽媽,你為這個介懷?」
我悲哀地點點頭。
「可是我的朋友大多數來自破裂的家庭,不是見不到父親,便是見不到母親,甚至父母都見不著,這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換句話說,媽媽,我所失去的,並不是我最珍惜的。」
我默默。
「媽媽,輪到我問你,這些年來你的生活,過得可愉快?」
「過得去。」
「媽媽,你應當更努力,我們的目標應當不止『過得去』。」
「陶陶,你母親是個失敗者。」
「胡說,失敗什麼?」
我不出聲。
「就因為男女關係失敗?」陶陶問。
我不想與女兒這麼深切地討論我的污點。
「陶陶,我很高興你成熟得這麼完美。」
她搭住我的肩膀,「媽媽,你不把這件事放開來想,一輩子都不會開心。」
我強笑地推她一下,「怎麼教訓起我來?」
她輕輕說:「因為你落伍七十年。」
我鼓起勇氣說:「陶陶,你父親,他回來了。」
「啊?」她揚起一道眉毛。
「他要求見你,被我一口回絕。」
陶陶問:「為什麼要回絕他?」
「你以為他真的只想見你一面?」
「他想怎麼樣?」
我看著窗外。
「他不是想領我回去吧?」陶陶不置信地問。
我點點頭。
陶陶忽然用了我的口頭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大喜過望,「你不想到超級強國去過安定繁榮的生活?」
「笑話,」陶陶說,「在本市生活十八年,才剛露頭角,走在街上,也已經有人認得出,甚至要我簽名。」
「電台播放我的聲音,電視上有我的影像,雜誌報章爭著報導我,公司已代為接下三部片子,下個月還得為幾個地方剪彩,這是我自小的志願,」陶陶一口氣說下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向母親爭取到這樣的自由,要我離開本市去赤條條從頭開始?發神經。」
這麼清醒這麼精明這麼果斷。
新女性。
做她母親,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
「把他的聯絡地址給我,我自己同他說。」她接過看,「呵,就是這個英念智。」
完全事不關己,道行高深。
這種態度是正確的,一定要把自身視為太陽,所有行星都圍繞著我來轉,一切都沒有比我更重要。這,才是生存之道。
我懂,但做不出,陶陶不懂,但天賦使她做得好得不得了。
她擁抱我一下,「不必擔心,交給我。」
陶陶瀟灑地走了。
我呆在桌前半晌。
事在人為,在我來說,天大的疑難,交到陶陶手中,迎刃而解。
人笨萬事難。
我翻閱陶陶留下的雜誌。
寫是寫得真刻薄,作者也不透露陶陶真姓名,捕風捉影,指桑罵槐地說她不是正經女子。也有些表示「你放馬過來告到樞密院吧,歡迎歡迎」,指名道姓地挑撥當事人的怒火。
看著看著,連我都生起氣來,一共才十八歲的小女孩子,能壞到什麼地方去?愛捧就捧到天上,愛踩又變成腳底泥,不得不嘆口氣,有什麼不用付出代價?這就是出名的弊端。
但寧為盛名累死,也勝過寂寂無聞吧。
至要緊是守住元氣,當伊透明,絕不能有任何表示。他們就是要陶陶又跳又叫,陶陶要是叫他們滿足,那還得了!
我把雜誌全部摔進垃圾桶,本是垃圾,歸於垃圾。
今日告一天假,我務必要去與母親算帳。
母親在看劇本,身為玉女紅星的經理人,她可做的事多得很。
我取笑她,「星婆生涯好不好?」
她瞪我一眼。
眼角有點松,略為雙下巴,然而輪廓依舊在,身材維持得最完美。
有一次她說:「沒法度,保養得再好,人家也當你出土文物看待。」
真的,連用詞都一樣:什麼顏色沒有失真,形狀有時代感,兼夾一角不缺等等。
她抬起頭來,「阿一,盛一碗紅棗粥出來。」
阿一大聲在廚房嚷出來,「我在染頭髮,沒得空。」
我笑。
「你來是有話同我說?」
我點點頭。
「為了葉成秋?」
「他無恥。」我衝口而出。
母親瞪我一眼,「別誇張。」
「他向我求婚,多卑鄙。」
「之俊,一個男人,對女人最大的尊敬,便是向她求婚,你怎麼可以把話掉轉來說?」
「他以為他有錢,就可以收買咱們祖孫三代。」
「誠然,有錢的男人花錢不算一回事,花得再多也不過當召jì召得貴,但現在他是向你求婚呀。」
我發呆,「你幫他,媽媽,你居然幫他?」
母親冷笑,「我是幫理不幫親。」
「什麼,你同他那樣的關係,幾十年後,你勸我嫁他?」
母親霍地站起來,「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什麼?我同他什麼關係?你聽人說過還是親眼見過?」
我一口濁氣上涌,脖於僵在那裡。
豈有此理,十八歲的女兒堅持她是純潔的,現在五十歲的老娘也同我來這一套。
好得很,好得不得了。
我氣結,只有我齷齪,因為我有私生女,人人看得見,她們不同,她們沒有把柄落在人手。
我像個傻瓜似地坐在那裡,半晌,忽然像泰山般號叫起來泄憤,碰巧阿一染完頭髮端著紅棗粥出來,嚇得向前撲,倒翻了粥,打碎了碗。
我又神經質地指著她大笑。
母親深深嘆口氣,回房去。
我伏在桌上。
這麼些日子,我勤力練功,但始終沒有修成金剛不壞身。
多年多年多年之前,母親同葉成秋出去跳舞,我就在家守著,十二點還不回來,就躲在床上哭。
阿一說:「傻,哭有什麼用?哭哭就會好了?」
頭的重量把手臂壓得發麻,我換個姿勢。
忽然聽見母親的聲音:「我不是勸你嫁他。」
抬起眼,發覺她不知什麼時候已坐在我身旁。
「我不能阻止他向你求婚。」她苦澀地說。
我已鎮定許多。母親有母親的難處。
「我亦不怪他,」她說下去,「近四十年的老朋友,他的心事,我最了解。」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下來,呈一種紫灰色,黃昏特有的寂寥一向是我所懼,更說不出話來。
「他想退休,享幾年清福,怕你不好意思,故此建議同你到加拿大去。」
我輕輕問:「他為什麼不帶你去?」
一對情人,苦戀三十多年,有機會結合,結局卻如此離奇。
「我怎麼知道他為什麼不帶我。」母親的聲音如摻著沙子。
可是嫌她老,不再配他?
「帶誰,隨他,去不去,隨你。有幾個人可以心想事成,」她乾笑數聲,「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怎麼會想到我頭上來。」
「他欣賞你。」
「媽媽。」
「這是事實,他要女人,那還愁沒人才。」
「他開頭那麼愛你。」我無論如何不肯開懷。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不恨他?」
「不。我已無那種精力,我還是聚精會神做我的星婆算了。」
我不相信,但也得給母親一個下台的機會。
阿一又盛出紅棗粥,我靜靜地坐在那裡吃。
「葉成秋可以給你一切,這確是一個機會。」
我說:「葉世球說他也可以滿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