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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之俊,你會為我作室內設計嗎?」
「當然,葉伯伯,當然,」我跳起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良久,你告訴我母親沒有?」
他看著我。
「這一刻終於來臨,」我笑,「你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
「之俊。」
「什麼?」
「我再婚的對象,並不是葛芬。」
他的聲音很鎮靜,像是操練過多次,專等此刻公布出來。
我一聽之下,無限歡喜變成灰,猶如一盆冷水當頭傾下來,整個人呆住。
是什麼人?不是母親是什麼人?是哪個電視台的小明星,抑或是新進的女強人?聽葉成秋的口氣,似乎在這位新夫人進門之後,一切還可以維持不變,但我深切的知道,他再婚之後,我們姓楊的女人,再也難上他葉家的門。
我忽然間覺得索然無味,低著雙眼不出聲。
「之俊,」他像是有心叫我知道,好讓我把話傳給母親,免他自己開其尊口。「之俊,我心目中的對象,是你。」
我霍地站起來。
我?第九章 我。
震盪之餘,是深切的悲哀,我做過些什麼,以致招惹這麼大的羞辱?先是葉世球,後是他父親,都對我表示想拿我做情人。
我別轉面孔,但脖子發硬,不聽命令。
我想說,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但葉成秋不同其他男人,我得另議一個更好的理由。
怎麼會呢?他怎麼會提出這麼荒謬的要求?自小到大,我把他當父親一樣看待,事情怎麼會崩潰到今日這般局面?
是不是我的錯?我太輕佻?我給他錯覺?
自始到終,他是我最敬愛的長輩,他在我心目中,有最崇高的地位,他是我四季的偶像,不落的太陽,他怎麼可以令我失望?
忽然之間我憤懟填胸,一股前所未有失落的恐懼侵襲我心,在這世界上,你不能相信任何人,真的不能相信人,你最看好的人便要了你的命。
我氣得濺出眼淚來。
是,我做人不成功,我尚未成精,我不夠成熟,我不能淡淡的,連消帶打漂亮地處理掉這件事。
我從頭到尾是個笨女人。
我又用手掩住面孔,我又掩住面孔,我也只會掩住面孔。
我連拔足逃走的力氣都沒有,我頭昏。
葉成秋遞給我手帕。
他鎮靜地說:「之俊,你的反應何必太激?對於一切的問題,答案只有兩個:是,與不。」
他說得很對,我一向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我太沒有修養,我必須控制自己。
我抹乾眼淚,我清清喉嚨,我說:「不。」
「有沒有理由支持這個答案?」
我說:「母親……」
「她知道,我昨天向她說過。」
我更添增一分恐懼,「她知道?她沒有反應?」
「她說她早看出來。」
我後退一步。
「之俊,」葉成秋無奈地笑,「你的表情像苦情戲中將遇強暴的弱女,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像個老yín蟲嗎,我這麼可怕?這麼不堪?」
我呆呆看著他,想起幼時聽過的故事:老虎遇上獵人,老虎固然害怕,獵人也心驚肉跳。
在這種歇斯底里的情緒下,我忽然笑了起來。
葉成秋鬆口氣,「好了好了,笑了,之俊,請留步,喝杯酒。」
我接過白蘭地,一飲而盡,一股暖流自喉嚨通向丹田,我四肢又可以自由活動了。
人生真如一場戲。該上場的女主角竟被淘汰出局,硬派我頂上。
我終於用了我唯一的台詞,「這是沒有可能的。」
葉成秋笑,「你對每個男人都這麼說,這不算數。」
我氣鼓,「你憑什麼提出這樣無稽的要求?」
「我愛你,我愛你母親,我也愛你女兒。之俊,如果你這輩子還想結婚的話,還有什麼人可以配合這三點條件?」
我看住他,不知怎麼回答,這個人說話一向無懈可擊。
過半晌我說:「你也替我母親想想。」
「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母親,你母親就是你。」
「強詞奪理。」我冷笑。
「我一直愛你。」
「我需要的是父愛,不是這種亂倫式的情慾!」我憤慨。
「你言重了,之俊,」他也很吃驚,「我沒想到你會有這不可思議的念頭。」
「你才匪夷所思。」
他只得說:「之俊,你看上去很疲倦,我叫車子送你回去。」
「我不要坐你家的車子。」
他無奈地站著。
我問自己:不坐他的車就可以維持貞潔了嗎?數十年下來,同他的關係千絲萬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我嘆口氣,「好的,請替我叫車子。」
我原想到母親家去,但因實在太累,只得作罷。
這個晚上,像所有失意悲傷的晚上,我還是睡著了。
做了一個奇特的夢。
我與我母親,在一個擠逼的公眾場所,混在人群中。
看仔細了,原來是一個候機室。母親要喝杯東西,我替她找到座位,便去買熱茶。到處都是人龍,人們說著陌生的語言,我做手勢,排隊,心急,還是別喝了,不放心她一個人擱在那裡,於是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發覺其中一個檔口沒有什麼人,我掏出美金,買了兩杯熱茶,一隻手拿一杯,已看到母親在前端向我招手。
就在這個時候,有四五條大漢嬉皮笑臉的向我圍攏來,說些無禮的話。
我大怒,用手中的茶淋他們,卻反而濺在自己身上。
其中一個男人涎著臉來拉我的領口,我大叫「救我,救我!」沒有人來助我一臂之力,都是冷冷的旁觀者。
在這個要緊關頭,我伸手進口袋,不知如何,摸到一把尖刀,毫不猶疑,將之取出,直插入男人的腹中。
大漢倒下,我卻沒有一絲後悔,我對自己說:我只不過是自衛殺人,感覺非常痛快。
鬧鐘大響,我醒來。
這個夢,讓佛洛依德門徒得知,可寫成一篇論文。
一邊洗臉我一邊說:沒有人會來救你,之俊,你所有的,不過是你自己。
我要上母親那裡,把話說明白。
我大力用刷子刷通頭髮,一到秋季,頭髮一把一把掉下來,黏在刷子上,使它看上去像只小動物。
陶陶來了,已誇張地穿著秋裝,抱著一大疊畫報,往沙發上坐,呶著嘴。
我看這情形,仿佛她還對社會有所不滿,便問什麼事。
「造謠造謠造謠。」她罵。
「什麼謠?」
「說我同男模特兒戀愛,又說我為拍電影同導演好。」
她給我看雜誌上的報告。
我驚訝,「這都是事實,你不是有個男朋友叫喬其奧?還有,你同許導演曾經一度如膠如漆。」
「誰說的?」陶陶瞪起圓眼,「都只是普通朋友。」
我忍不住教訓她,「你把我也當記者?普通朋友?兩個人合坐一張凳子還好算普通朋友?」
「我們之間是純潔的,可是你看這些人寫得多不堪!」
「陶陶,不能叫每個人都稱讚你呀。」
「媽媽,」她尖叫起來,「你到底幫誰?」
我啼笑皆非。她已經染上名人的陋習,只准贊,不准彈,再肉麻的捧場話,都聽得進耳朵,稍有微詞,便視作仇人。
我同她說:「陶陶,是你選擇的路,不得有怨言,靠名氣行走江湖,笑,由人,罵,也由人,都是人家給你的面子,受不起這種刺激,只好回家抱娃娃。名氣,來自群眾,可以給你,也可以拿走,到時誰都不提你,也不罵你,你才要痛哭呢。」
她不愧是個聰明的孩子,頓時噤聲。
「夠大方的,看完一笑置之,自問氣量小,乾脆不看亦可。這門學問你一定要學,否則如何做名人,動不動回罵,或是不停打官司,都不是好辦法。」
她不服帖,「要是這些人一直寫下去,怎麼辦?」
「一直寫?那你就大紅大紫了,小姐,求還求不到呢,你倒想,」我笑,「你仔細忖忖對不對。」
她也笑出來。
我見她高興,很想與她談比較正經的問題。
她伏在我身邊打量我,「媽媽,你怎搞的,這一個夏天下來,你仿佛老了十年。」
我說:「我自己都覺得憔悴。」
「買罐名貴的晚霜擦一擦,有活細胞那種,聽說可以起死回生。」
「別滑稽好不好?」
「唉呀,這可不由你不信邪,我替你去買。」
「陶陶,這些年來,你的日子,過得可愉快?」
「當然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