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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陶陶與她似一陣風似地捲走。

    沒想到陶陶這麼會應對,這麼會討人歡喜,這麼人小鬼大。

    我可以放心了。

    坐在高凳上,我驚喜交集。

    我脫身了,我終於自由,陶陶已能夠單獨生存,不再需要我一寸一寸地呵護,做母親的職責暫告一段落,十多年來的擔子卸下,現在我有大把時間,我連忙找來面鏡子,照住面孔:還不太老,還沒有雙下巴,眼袋尚不太顯,頭髮也烏亮。

    這可以是一個新的開始,我要趁此良機做回我自己,讓我想,我是在什麼地方放下我自己的?現在可以拾回來,接駁住,做下去。

    我還在盛年,著名的花花公子也被我吸引,事情還不太壞,每朵烏雲都鑲有銀邊,陶陶長大後固然要離我而去,但這未嘗不是好事。

    讓我想,我至大的願望是什麼?

    我興奮地取出胭脂盒子,打開來,用手指抹上顏色,往頰上敷,橘黃色已經過時,聽說現在流行玫瑰紫,要記得去買。

    十六七歲的時候,我最大的夢想是隨國家地理雜誌協會私奔,去到無邊無涯的天之尖,海之角,追求浪漫的科學家,與他們潛至海洋至深處與水母共舞,或是去到戈壁,黃沙遍野,找尋失落的文明,還有在北冰洋依偎觀察幻彩之極光……

    我也曾是個富幻想的孩子,然而剎那芳華,紅顏轉眼老,壯志被生活消耗殆盡,如今我「成熟」了,做著一切合規格的事,不再叫父母擔心,旁人點頭稱善,認為我終於修成正果,但我心寂寞啊!

    現在我已經沒有身份,我又不是人妻,母親與陶陶幾次三番囑我少管閒事,我愛做什麼就可以再做什麼,大把自由。

    可憐已受束縛太久,一時不知如何利用機會。慢慢來,我放下鏡子,之俊,我同我自己說:慢慢來,莫心焦。

    我伸個大大的懶腰,深呼吸,坐下來,拾回鉛筆。

    我的頓悟在這一剎那。

    我與陶陶的照片及訪問不久就出現在雜誌上。

    母親最興奮,全剪下來,貼在紙簿上。

    她已經為陶陶儲滿兩大本。

    陶陶最近一到家就爭取睡眠,像只粉紅色小豬,纏著毛巾被,打雷都不醒,睡姿可愛,令我忍不住尚要緊緊摟住她深吻。

    母親說:「你表現大佳,與陶陶很合作。」

    「我看開了,我總得支持她,」我放下剪貼簿,「條條大路通羅馬,不一定要讀大學,文憑也不一定萬歲,最要緊是她開心。」

    「喲,怎麼忽然這麼通情達理?」

    我指指腦袋,「想破頭才得道的。反正讀書是唯一在年老時做更能獲得讚賞的事,與其臨老出風頭、談戀愛,不如趁年輕做妥,老了可以大大方方,舒舒服服進學堂。」

    「現在流行什麼都倒過來做。」母親說,「先結婚生子,再專心事業,最後才進修,有什麼不好?沒有法律限死事事要順序。」

    陶陶忽兒自沙發躍起,哈哈大笑,一邊拍手,「好了好了,媽媽終於站到我這邊來了。」

    我啼笑皆非。

    陶陶進行決賽那夜,我那張票子作廢,我沒有出席。

    父親進醫院再度接受檢查,發覺癌細胞擴散到肝部。醫生說:他尚有六個月。

    我受過度震盪,雙手抓緊病床的鐵柱,眼看指節用力過度而發白,魂魄悠悠離身軀而去,默然飛返蒼白的童年。

    阿一催我:「叫爸爸。」

    我總不肯叫。那個髮蠟驚人的香的男人,並不與我們同住,他是我父親?

    小學二年級作文,在日記一則中我這樣寫:「每星期天,我由一姐帶著去看父親,父親住在北角,需要乘車二十分鐘。」被作文老師譏為無稽。

    也難怪,那時不作興離婚。

    當全班得悉我不與父親同住的時候,年幼的我頗受歧視,同學都不肯與那身世奇突的上海妹玩耍,我被處於孤立狀態,恨父親,也恨母親。

    在病床上,父親接受注射後昏睡,表情有點痛苦,枕頭上仍然散發那股熟悉的香味,十多歲時我一聞到便會縮鼻子皺眉頭。

    他仍是我父親,無論怎麼樣,他還是我父親。

    繼母痛哭,眼淚鼻涕齊下,她的恐懼是真實的,如一般倚賴男人為生的婦女,丈夫便是主宰,她的時間賣於家庭,福利要靠雙手把握機會去撈,並沒有勞工保障。

    我很同情她。她把身子緊緊靠著我,像在大海中遇溺,抓住浮泡一般。

    我去銀行取出存款,這原是陶陶的大學學費,沒奈何,也得暫且挪動。

    忽兒想起從前有一位同事,嚮往赴歐旅行,多年辛勞儲蓄,結果長輩逝世,一筆勾銷,她曾苦笑對我說:這是什麼時勢,死人都死不起。

    款子交到繼母手中,她淚眼昏花地感激,並說:「你父一定還有若干金子,你去問他要,他不會不說,他應該交給你的。」心亂話也亂。

    陶陶榮獲亞軍,在我心中也就沒有引起太大的波動。

    她一夜成名。

    母親名正言順成為她的顧問,她似獲得重生,活力充沛。

    我與葉成秋一起觀賞決賽夜的錄映節目。

    「唉,」葉成秋一邊笑一邊嘆息,「這便是我的小陶陶?穿起旗袍來堪稱風華絕代,唉呀唉呀。」

    他並不介意陶陶對外表揚葉楊兩家的深切交情。

    陶陶太知道什麼可加利用,使她更加突出。

    葉成秋並不是首席富豪,但到底開著寶號做著生意,是個殷實商人,有這樣的後台,會增加陶陶的社會地位。

    濃妝下的陶陶明艷照人,有一場歌舞,由她擔任主角,穿著如泳裝般暴露的亮片舞衣,跳出熱舞,動作不是不猥褻的,但不知恁地,由她來做,只覺三分性感,七分天真,一點也不肉麻。

    她並不懂唱歌,五音不全,不過是哼哼,但誰在乎?那麼修長圓潤的大腿,那麼可愛的面孔,粉妝玉琢的一個青春玉女,向你呈現她最好的天賦,觀眾還能怎麼樣?

    我看得很是激動,這一剎那,連我都被她迷倒了。

    葉成秋告訴我:「那夜世球去負責接送。」

    我不出聲。

    「之俊,冠蓋滿京華,」葉成秋笑,「你何故獨憔悴?」

    「我父親的病……」

    「不獨是因為你父親,這些年來,你一直沒有原諒你自己。」

    我怔怔地笑,「這話越說越玄,我幹嘛不原諒自己?天下人都會來不及的為自身開脫,我還沒見過不急急原諒自己的人。」

    葉成秋凝視我,「自從英念智離開,陶陶出生之後,你就巴不得往頭上套只麵粉袋做人,哪個男人肯多看你一眼,你就雙眼放出毒箭,誰要是膽敢碰你一下,你就得取出小刀子捅人,人約會你,你當是侮辱,跟你說笑,你就要痛哭,為什麼,之俊,你要完全孤立自己,鑽在牛角尖內?」

    過很久很久,我說:「我怕。」

    「不必怕成那樣。」

    我怕一放肆就成為老來騷,老得起了繭了還到處惹笑。

    我用雙手掩著面孔。

    「這也是你的慣性動作。」葉成秋拉開我的手。

    他說得對,無論是興奮、悲傷、疲倦、緊張,我都會用手去遮住面孔,像一些人啃指頭,是個沒有自信的動作。

    因此我不能化妝,用手一擦,就糊掉,怎麼上粉呢?

    我強笑,「葉伯伯現在才要改造我?」

    他看著我,良久不作聲,眼神中有許多憐愛的神色。他說:「不,你這樣很好,難得看到一個虛心的女子,此刻本市充塞著有野心無才能的女人,我情願你像你這樣。」

    我苦笑。

    「你不能再瘦了。」他起來關掉電視機。

    我說:「撇開我體重不說,你有什麼計劃沒有?」

    「我老了,之俊。」

    「沒有,你沒有。」

    他仰起頭笑,「我又何嘗肯認老,歲月不饒我有什麼辦法,晚上睡憩了,臉上被枕頭壓到的凹紋至中午尚不褪,皮膚已失卻彈性,我嘴裡不認老有什麼用?我體內器官可不與我合作。」

    我失笑,沒想到他會形容得這麼細緻及真實。

    他說:「我已在溫哥華買好地皮,要告老退休,這裡,這裡留給世球。」

    「你會習慣?」我詫異地問:「你在這數十年來一直帶動近千人勞動,你預備退休?」

    他緩緩地說:「我有我的打算。」

    「可以告訴我嗎?」

    「我想再婚。」

    我的眼睛亮起來,一切愁苦不驅自走,我興奮地說:「真的?你打算婚後到外國去開始新生活?」

    呵,我怪錯他,他是有誠意的,母親終於苦盡甘來。

    葉成秋沒有回答我,他斟了杯白蘭地喝一口。

    琥珀色的酒在水晶杯子裡閃閃發亮,煞是好看。

    「地皮有多大?世球替你設計屋子?」十萬個問題,「不要蓋那種傳統式平房,款色要別致:長而高的落地窗,不用窗簾,房間要很大很大,所有家具都拋在中央,每人都可以有一間睡房一間書房以及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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