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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他中了文藝小說的毒。

    十八年來我很少想到他,只怕失去陶陶,同時為他不停的騷擾而煩惱,我慶幸今日終於攤了牌。

    這件事,有機會,我會同陶陶說。

    我致電華之傑,私人秘書告訴我,葉成秋隔幾天才回來。

    我去探望母親。

    母女倆情緒同樣的壞。

    都是為著男人,過去的男人,此刻的男人,你若不控制他們,就會被他們控制。

    她說:「看你這種神色,就知你見過英念智。」

    「是的。」

    「他仍然企圖說服你?」

    「還帶著妻子來,老太多了,我沒把他認出來。」

    母親忽然說:「你有否發覺,除去香港,其他地方都催人老,好端端的女孩子,嫁到外國不到三年,便變得又老又胖又土,怎麼回事?」

    確有這個現象。

    即使去升學也不能免俗,生活其實很苦,吃得極壞,但是一個個都肥腫著回來,村里村氣,有些連臉頰都紅撲撲,更像鄉下人。

    我說:「健康呀。」

    「可是也不必壯健到那種地步,他們到底在外國幹什麼,砸鐵還是擔泥?」

    大概要請教英念智。

    「香港人腦細胞的死亡率大概占全球之冠,」我說,「特多蒼白厭世的面孔,很少有人胖得起來。」

    母親端詳我,「你也是其中一分子。」

    「習慣。雖非工作狂,出力辦事時也有份滿足感,蹲在廚房洗盤碗也容易過一日,不如外出拼勁。」

    「在我那時候,年輕女人並沒有什麼事可做,」母親嘆息說,「幼稚園教師或許,但非常醃。」

    她與爹都不肯自底層開始。也難怪,那樣的出身,目前已經是最大委屈,低無可低。

    母親說:「如果十八年前一個電報把英念智叫回來,你的一生便得重寫。」

    「你以為一個電報他會回來?」我淡然說,「他若這麼簡單,也不會在白人社會中爬到今日的地位。」

    「你一直沒有後悔?」

    這叫我怎麼回答。

    我若無其事地說:「沒有空,即使往回想,頂多想至上兩個月已經睡著。」

    母親靜默一會兒:「我卻能夠一追推想到四十年前,」她嘆息一聲,「幼時陪你外公觀京劇,什麼武的楊小樓、老旦襲雲甫、青衣王瑤卿梅蘭芳、小生德琚如、刀馬旦九陣風、丑生王長林……之俊,我這生還沒有開始就完結了。」

    我拍一拍沙發墊子,無奈地說:「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名留青史的。」

    「至少你投入過社會,即使做螺絲釘也出過力。」我微笑,「女人在社會上也不止是螺絲釘了。」

    她看著窗外發呆。

    我說:「在家呆著,比較經老。」

    「才怪,有事業的男女才具風華。」

    「陶陶呢?」

    「忙彩排。」

    「有無內定?」

    「她的分數很高,其他女孩說內定是她,可是她卻說機會均等。」

    「那些女孩子好不好看?」

    「真人一個個粉妝玉琢,即使五官不突出,身材也高大碩健,都有資格選美腿皇后。」

    我笑,「給你你選誰?」

    答案自然是:「陶陶。」

    有位專欄作者說陶陶特別親善大方,說話極有紋路。

    她?

    我茫然,難道陶陶遇風而長,一接觸社會就成熟?

    我回華之傑辦公。

    寬大的繪圖室只有我一個人,小廝替我做一大杯牛奶咖啡,我慢吞吞地琢磨酒店床單的質素。

    室內光線很柔和,葉成秋說的,如今很多中年女人當權,務必使她們在辦公室內覺得舒適,千萬勿令她們擔心光線使皺紋顯露。

    「之俊。」

    我在旋轉椅上回身。

    是英念智的妻子,她居然摸上門來。

    我忍不住露出戒備及厭惡的神色,這個女人對丈夫愚忠,很難應付。

    「工作環境真好,之俊,你真能幹。」

    她一直捧我,不外是要爭取我好感。

    我不出聲。

    她聳聳肩,「我知道你不喜歡我。」自己坐下來。

    她忽然看到我放在案頭的照片。

    「是陶陶?」她取起看,「啊,這麼大這麼漂亮,是的,是該讓念智痛苦後悔,他沒有盡責任,他……」

    「看,英太太,我正在忙。」我逐客。

    她放下相架。

    她握著雙手,指節很大很粗,二十年家務下來,一雙手就是這個樣子。我發覺她臉上搽的粉比皮膚顏色淺一號,像浮在半空,沒有接觸,在超級市場架子上買化妝品往往有此弊端。

    「有秋意了。」她尚無離去之意。

    我放下鉛筆,「你到底想怎麼樣?」

    她說:「這次念智回來,是應大學禮聘,當一年客座。」

    「啊,大把時間與我爭陶陶,可是這意思?」

    「之俊,念智並不失禮陶陶呀,他有正當職業,拿美國護照,我們在彼邦有花園洋房,兩部汽車,陶陶要是願意,可以立刻由我們辦理升學手續。」

    我儘量冷靜,「陶陶不需要這些。」

    「你問過她嗎?」

    「她的大學學費,我早給她籌下,她不愛去西部小鎮墾荒,要去,將來會到蒙古利亞去。」

    「你真淺見,之俊,孩子總得趁現在送出去,否則她會怨你。」

    我站起來,「英太太,我送你出去,我看你是忘記電梯在哪兒了。」

    我自高凳上跳下,為她推開繪圖室大門。

    「之俊,把她交給念智,她便可以享現成的福,我們在美國什麼都有。」

    是,什麼都有,去污粉、抽水馬桶、陽光、新奇士、跳蚤、十三點。

    「英太太,你有完沒完?」我都幾乎聲淚俱下。

    她惋惜地看著我,一副「朽木不可雕也」之表情,終於不得不離開。

    她應該在花旗國旅遊協會當主席。

    我吁出一口氣,點上一枝薄荷煙,喝口咖啡。

    「媽媽。」

    「咦,陶陶,你怎麼來了。」

    我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穿件利工民線衫,工人褲,長發挑出一角,用七彩橡筋扎著條辮子。

    身後跟著個小姑娘,一看就知道是記者,打扮樸素,相機布袋。

    我表情轉得挺快,馬上替她們叫飲料,一邊問:「陶陶,不是不讓你們接見記者嗎?」

    「沒有關係,」陶陶機智地說,「這位鍾姐姐會把訪問寫得似路邊社消息一樣。」

    我張大嘴,啊,陶陶這麼滑頭。

    鍾小姐像是對我產生莫大興趣,「楊太太,真沒想到你這麼年輕。」

    陶陶笑著更正,「我母親是楊小姐。」

    記者問:「可否讓我拍張照片?」

    「不不不,」我害怕,「我不慣。」

    「媽媽。」陶陶懇求,「沒關係,生活照。」

    陶陶已經用手搭住我肩膀,把咖啡杯擱我手中,逗我說話,「看我這裡,媽媽,別緊張。」

    我把臉側向她那邊,說時遲那時快,鍾小姐按下快門,拍了十餘二十張照片。

    陶陶完全是個機會主義者,精靈地賣乖,「謝謝鍾姐姐,媽媽,鍾姐姐對我最好最好。」

    她比我還在行呢。

    記者問:「你是楊陶的提名人?」

    「不是。」

    「你不贊成?」

    「不,我當然贊成,但我沒有提名陶陶。」

    「誰是她的提名人?」

    這不是訪問嗎,將來都會黑字白紙地出現在刊物上,供全市市民傳閱,我猶疑起來。

    「聽說是葉成秋是不是?」

    這是事實,我只得說:「是。」

    鍾小姐追問下去:「府上同葉先生有什麼關係?」

    陶陶搶著說:「我們兩家一直是朋友。」

    「華之傑公司是葉氏的產業?」鍾小姐又問。

    我連忙說:「不如談談陶陶本人,好不好?」

    「身為楊陶的母親,你認為她是不是最漂亮的女孩子?」

    我禁不住看著陶陶笑,「漂亮倒說不上,但很少有人穿幾塊錢一件的T恤在清晨七時看上去如她那麼精神。」

    鍾小姐也笑,「這句話可圈可點。」

    陶陶拖著我的手,「媽媽,我們先走一步。」

    鍾小姐說:「再讓我拍幾張獨家照片。」

    陶陶做出為難的樣子來,「拍多了要起疑心的。」

    那個鐘小姐也很明白,笑笑地收好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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