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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隨她去吧,小孩子玩玩,有何不可?不一定選得上,市面上標緻玲瓏的女孩兒有很多。」

    對。他葉世球應當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每個月都有市場調查報告。

    「有事包在我身上。」他拍胸口。

    我哼一聲,「豺狼做羔羊的保證人,哈哈哈,笑死我。」

    「我像只狼嗎?」世球泄氣,「憑良心,之俊,我是狼嗎?」他扳住我肩膀,看到我眼睛裡去。

    我有一絲內疚。說真的,他並不是。

    「之俊,做人要講良心,我對你,一絲褻瀆都沒有。」他沮喪地說,「你這樣為難我,是因為我對你好。」

    「世球,」我過意不去。

    「算了。」他解嘲地說,「之俊,你也夠累的,能夠給你出氣,我視作一種殊榮,你不見得會對每一個人這麼放肆大膽,我們到底是世交。」

    「世球,你的氣量真大。」

    「男人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世球笑。

    世風日下,打女人的男人、罵女人的男人、作弄女人的男人,都還自稱男人,還要看不起女人。

    我抬起頭來說:「好吧,你做陶陶的擔保吧。」

    他眼睛閃過歡愉,「謝謝你,之俊。」

    「你還謝我?」

    「我終於取得你的信任。」

    人就是這麼怪,他做著耗資上億的生意,沒有人不信他,沒有人看不起他,偏偏他就是重視我對他的看法。

    「之俊,我們去吃飯。」

    「我要去看我父親。」

    「或許我可以在樓下等你,你不會與他一談就三小時吧。」

    「他對姓葉的人,很沒有好感。」

    「我聽說過。」

    「我自己到約定的地方去好了。」

    「我堅持要接你。」

    「世球,我不介意,我不是公主。」

    「但是,每一個同我約會的女子,都是公主。」他溫柔地說。

    這個人真有他浪漫之處。

    我心內悲愴,但太遲了,我已習慣蓬頭垢面地為生活奔波,目光呆滯,心靈麻木,並不再嚮往做灰姑娘式的貴婦。裝什麼蒜,粉擦得再厚,姿態再擺得嬌柔,骨子裡也還是勞動婦女,不如直慡磊落,利人利己。

    父親見到我,很是歡喜,如轉性一般,急急與我說話。

    「快中秋了吧,」他說,「我想吃月餅。」

    我還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事,原來是為了零食。

    我說:「我同你去買蘇州白蓮蓉。」

    「不不,」他連忙擺手,「吃得發悶。」

    「那麼火腿月餅。」

    「我咬不動那個,不如買盒雙黃蓮蓉。」

    什麼,我不置信,父親一向最恨廣東月餅,揚言一輩子沒見過那麼滑稽兼夾奇異的餅食:試想想,鹹鴨蛋黃夾在甜的蓮蓉里吃,他一直說看著都倒胃口,居然還賣老價錢。

    到今日他忽然有意與廣東人同化,二十年已經過去,在這塊廣東人的地方也住了四分之一世紀。

    「之俊,」他同我說,「你最近瘦很多。」

    「我一向這樣子。」

    繼母過來湊興,「現在是流行瘦,所以之俊看上去年輕。」

    「月餅一上市我就帶過來,哈密瓜也有了,文丹多汁,生梨也壯。」

    沒說幾句話,父親就覺疲倦,心靈像是已進入另一空間,微瞌著雙眼。他花斑的頭髮欠缺打理,看上去分外蒼老。

    我知趣地告辭。

    繼母送我出來,「他仍說腰子痛。」

    「那麼記得同醫生說。」我叮囑。

    她怪心痛,「醫藥費像水般淌出去。」

    我不說什麼,過半晌問:「為什麼燈火這麼暗?」在走廊里看繼母的臉,有點浮腫,面目模糊,好像我從來沒見過這個女人,也不知如何因父親的緣故,與她打起交道來。

    「我把燈泡給換了。」

    「為什麼?」

    「100火換60火,省些。」她仿佛不好意思。

    「唉呀,哪裡到這種地步了。」

    「你不知道,最近你爹怕黑,燈火徹夜不熄。」

    我不禁又坐下來,與她四目交投,黯然無言。

    她輕輕說:「他也對我好過。」

    像無線電廣播劇中女角的獨白。我小時候從未想過上一代也會有這麼多恩怨,我原以為只有最時髦的年輕人才配有感情糾紛。

    「……也教我講普通話及滬語,不准我學母親穿唐裝衫褲,叫我別把頭髮用橡筋束起。當時我在出入口行做書記,不是沒有人追求的,但……」

    繼母聲音越來越絕望。

    這次我第一次得知她與我父親結識的過程。

    沉默了許久,我問:「弟弟呢?」

    「去看球賽。」她嘆口氣,「都不肯呆在家裡。」

    我輕輕說:「功課還好吧。」

    「父親不逼著問他們功課,反而有進步。」

    弟弟向我訴過苦,父親對此刻的數理化一知半解,卻愛考問他們,他的英文帶濃厚的上海口音,他們卻帶粵音,爭個不休。

    「你真瘦,之俊,自己的身體要當心,你媽也不煮給你吃。」

    我啞然失笑,「我也是人的母親,我也並沒有煮給人吃。」

    她躊躇半晌,忽然問:「你爹,還會好嗎?」

    我很震驚,不知如何回答,呆在那裡。

    又過很久,但覺燈光更加昏暗,人更加悽慘,我急於逃避,正式告辭。

    蹌然逃下樓來,看見世球的笑臉,頗如獲得定心丸。心中嚷:葉世球,這一剎那,如果你向我求婚,我會答應,我會答應。

    他一打開車門,我就改變主意。他要的是不同風格的玩伴,我要的只不過是休息,跟結婚有什麼關係?啞然失笑。

    他說:「之俊,你怎麼了,忽而悲,忽而喜,七情上面,可惜是一出啞劇。」

    我白他一眼。

    同他吃飯,不換衣裳是不行的。

    我為他套上嶄新白細麻紗旗袍。

    換罷衣裳出來,他遞給我一瓶香水。

    我一看,驚奇,「狄奧拉瑪。」

    「是。」他似做對了事的孩子,驕傲高興。

    「不是已經賣斷市不再出產?」我有三分歡喜,「你什麼地方找來,又怎麼知道我喜歡這味道?」

    「山人自有妙計。」

    「陶陶告訴你的。」

    「噓,說穿沒味道。」

    我無奈地坐下來,坦白地問:「世球,你真在追求我?」

    他又模稜兩可,不予作答。

    「我知道,你只是想我領略你的追求術。」

    他抱著膝頭看著我,笑臉盈盈。

    同他父親跟我母親一樣,做長期朋友,莫談婚姻。

    我嘆息一聲,「吃飯去吧。」

    在館子裡也不太平,數幫人過來同他打招呼,有兩個金頭髮的洋婦,蘇胸半露,老把身體往他膀子上擠,對我視若無睹——「羅倫斯,找我,羅倫斯,找我呀。」媚眼一五一十,藍色玻璃眼珠子轉得幾乎沒脫眶而出,我以為只有台灣女人在釣金龜時才有此表情,原來世界大同。

    我自顧自據案大嚼,管你哩。

    洋的走了來中的,一般地袒胸露臂,肌肉鬆弛,頭髮半遮著面孔,企圖改善面型,掛滿一身水鑽首飾,走起路來如銅匠擔子,「好嗎?羅倫斯。」半帶意外,其實她早三十分鐘就看到他,特地補了粉才過來的。

    他把她們都送走,坐下來,對我吐吐舌頭。

    我正自己對著餐牌叫甜品。

    「之俊,露些女人味道出來。」

    「你放尊重點。」

    「惱怒了,是否妒忌?」他大喜過望。

    「算了吧,來,選甜品。」

    他露出非常失望的神色。

    我忍不住笑出來。

    這便是葉世球,他喜歡這種遊戲,唉。

    百忙中我抽空與陶陶相處了一天,因沒有功課壓迫,她豐滿了,大腿比以前更圓潤,穿條皺紋的牛仔短褲,一件白襯衫,一雙球鞋,背只網球袋,全是廉價貨,全副裝備在兩百元以下,全是本市製造的土產,但穿在她身上,看上去就是舒服暢意。

    看見她,氣消掉一半。

    她用手臂圈住我,嘰嘰呱呱,一路說個不停,跟我講,如果競選不成功,她選擇升學,念一門普通的科目。

    陶陶同我一樣,沒有宏願。

    我問她同許導演進展如何。

    她答:「他太忙,老擔心票房,缺乏幽默感,說話藝術腔,有一大半我聽不懂,又愛逼我學習,真吃不消。」

    我忽然想念這個文藝青年,人家到底是知識分子,迂腐是另外一件事。陶陶下一任男友,真不知是何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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