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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如今我唯一的心事是父親的病,而母親那邊,又是另外一個故事。

    葉成秋有整整十天沒與她見面。

    母親很生氣。「一輩子的朋友,落得這種下場,他老婆撒手西去,仿佛是我害的,內疚不來了,這倒好,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我只得往葉公館跑一趟。

    我一直沒上過葉家,如今葉太太過世,一切在陰暗面的人都可以見光,我想葉成秋亦不會介意。

    葉公館坐落在本市最華貴的地段,雖說在山上,步行十分鐘也就到鬧市了。

    我這個人最愛掃興。如果有顧客搬到人跡不到的幽靜地帶,我便悲觀兼現實地問:「誰買菜?」傭人才不肯去,女主人只得自己開車下山去買,如果是上班的太太,那更糟,簡直忙得不可開交。除非是葉公館這樣的人家。

    葉府沒有裝修。寬大的客廳收拾得一塵不染,兩組沙發沒有朝代,永不落伍,套著漿熨得筆挺的捆藍邊白色布套子。

    女傭人守規矩,放下茶杯立刻退出,不比咱家阿一,老愛同客人攀交情。

    這些大概都是葉太太的功勞,女主人雖然不在了,仍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氣派。

    葉成秋出來見我,他臉上露出渴望的神色,我放下心,我怕他討厭我。

    「之俊,你怎麼來了?」

    我笑著站起來。

    「你坐你坐。」

    「多日沒見你。」

    「有多久?」他一怔。

    「十多天。」

    「這麼久了?」他愕然。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就覺得母親的憂慮被證實了,葉成秋的確有心與我們生分。第七章  「母親生你氣。」我也不必瞞他。

    他微笑,「她那小姐脾氣數十年如一日。」

    我說:「你要節哀順變。」

    他不回答,過一會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痛苦過,這數年來我一直有心理準備,沒想到事情發生之後仍然支架無力。記憶中只有接獲葛芬婚訊的那次有這麼重打擊,我哭了一整夜,那年我二十一歲。」

    我大膽地說:「現在你們之間沒有障礙了。」

    「有,有三十多年悠悠歲月。」他很認真地答。

    我的心沉下去,我知道母親無望了。

    葉成秋不會向母親求婚,他們之間的關係至多只能維持舊貌。

    反正我又不是為自己說話,不妨說得一清二楚。

    「有沒有續弦的打算?」

    「現在哪裡會想到這個。」

    這就再明白沒有了。

    他一直以得不到母親為憾事,那只是三十五年前的葛芬,與今日的她無關。我們還能要求什麼呢,他已經為一個舊相識做了那麼多。

    我只得說:「我們少不了你,葉伯伯。」

    「我心情平定下來就來看你們。」他說。

    我還能坐下去嗎,只得告辭。

    這樣厚顏來造訪也並沒有使我得到什麼。來之前我也曾經詳加考慮,只覺得沒趣,來不來都沒有分別,他那樣的人,如果存心眷顧我們就不必等我們開口,我這般來探聽消息也不過是想自己心死:盡了力了,沒有後悔的餘地。

    果然,自葉成秋嘴巴親口說出,他對我母親,不會有進一步表示。

    母親以後的日子可尷尬了。沒想到吧,一個上了五十歲的女人,還有「以後的日子」,你現在總明白,為什麼曹操要無可奈何地說:去日苦多。

    真是不能靠人,人總會令你失望,要靠自己。

    我對世球,無形中又冷淡三分。

    他同我說:再次上去開會的時候,他會帶我去看他祖父的家。

    我冷冷地損他:「有什麼好看,那種銀行宿舍,一座木樓梯,上去十多戶人家,木地板fèng子足足半厘米寬,樓上樓下說句話都聽得見,樓上孩子洗澡潑水,樓下就落雨一樣。」

    世球微微一怔,「你倒是知道得很詳盡。」

    「我當然知道,」我體內父系遺傳因子發作,繼續講下去,「你們家的馬桶就放在亭子間,你父親就睡在馬桶旁邊。

    我狠狠說:「不過是你父親告訴我母親的,並不是什麼謠傳。」

    到這個時候,世球性格上的優點發揮得淋漓盡致,不介意就是不介意,反正他又沒住過亭子間,那是他祖上三代的事,他一於當逸事聽。

    他居然問:「還有呢?」

    我心中氣葉成秋,一不做二不休,「你們葉家窮得要命,唯一吃西瓜的那次是因為果販不小心,把瓜摔到地下裂開,不得不平賣,於是令祖母秤了回家,讓令尊令伯令叔大快朵頤。」

    「真的?」

    「當然,令祖的家訓是『白飯細嚼,其味無窮』,令尊常說,他並不希企吃到羅宋湯,只要有羅宋麵包已經夠了。還有,也不指望有排骨吃,有排骨湯淘飯已經夠了。」

    世球默然。

    我知道自己過分,但正如父親所說,他們不過是暴發戶,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出身。

    「這麼苦?」

    「就是這麼苦,要不是你外公的緣故,葉世球先生,你自己想去。」

    他摸摸下巴,「之俊,你熟葉家,比我還多。」

    我哼一聲,「那是你家微時的故事,發跡之後,誰也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之俊,今天你生氣,你生誰的氣?」聰明的他終於發覺了。

    我不響。

    「那麼帶我去看你祖父家的屋子。」

    「我祖父的住宅已收為公用。」

    「那麼你外公的家。」

    「有什麼好看?好漢不提當年勇,沒落了就是沒落了,遷移到南方後,一切從頭開始。你別樂,叫你此刻移民往北美洲,帶著再多的資金,也得看那邊有沒有機會,環境允不允許你,弄得不好,成箱的富格林也會坐食山崩,同我父親一樣。」

    「之俊,誰得罪了你?你心恨誰?我幫你出氣。」他完全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

    我氣什麼?我心灰意冷,我母親的事輪不到我氣,女兒的事亦輪不到我氣,我自己的事還似一堆亂糙,我能做什麼?

    我問:「幾時開會?」

    「下個月七號。」

    「屆時會不會略見涼快?」

    「開玩笑,不到九月不會有風,九月還有秋老虎。」

    我搖搖頭,伸手收拾文件。

    「對了,你知不知道?」

    沒頭沒腦,我該知道什麼?

    「關於陶陶?」他試探性地問。

    我「霍」地轉身,「陶陶怎樣?」警惕地豎起一條眉。

    「陶陶找我提名她競選香江小姐。」

    我睜大眼睛,耳朵嗡嗡響,呆若木雞,一定是,我一定是聽錯了。

    他媽的,我的耳朵有毛病。

    後悔生下陶陶的日子終於來臨。我儲蓄半輩子就是為了她將來升學的費用,但是她偏偏不喜讀書,出盡百寶來出洋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之俊,你不反對吧,小女孩就是愛玩,別像是受了大刺激好不好?喂,不會這樣嚴重吧?」

    「你已答應她?」

    「我見沒什麼大不了,便簽名擔保。」

    我厲聲問:「你沒有想過,一個十七歲女孩子的名字同一個老牌花花公子聯緊在一起之後會發生什麼後果?」

    他也不悅,「不,我沒有想過,之俊,我認為你太過慮,也許一般人的聯想力沒有你豐富。」

    「表格已經交進去?」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去問陶陶?」

    我雙眼發紅,「因為她什麼都不告訴我。」

    「那是因為你什麼都反對。」

    「可是為什麼她專門做我反對的事?」

    「她並沒有作jian犯科,她所做的事,並無異於一般少女所做的事。」

    「我不理她,我發誓我從這一刻開始放棄她。」

    「這是什麼話?」

    我拉開房門。

    「之俊,」世球推上房門,「聽我說。」

    「我的家事不要你理。」

    「你今日是吃了炸藥還是恁地,剛才還發脾氣使小性子,一下子又擺出嚴母款,你身份太多,幾重性格,當心弄得不好,精神崩潰。」

    這一日不會遠了。

    我問他:「我該怎麼辦?」

    「陶陶是應當先與你商量的。」

    「不用了,她早已長大。」我木著面孔說。

    「不要擔心,這裡頭並沒有黑幕。儘管落選的小姐都說她們沒當選是不肯獻身的緣故,這並不是真的。」

    我呆呆地坐著。長了翅膀的小鳥終歸要飛走,我再不放心也只好故作大方。

    「之俊,你太難相處,這樣的脾氣若不改,不能怪她同你沒法溝通,像她那個年紀的孩子,自尊心最強,自卑感最重,心靈特別脆弱。」

    我呆呆地看著窗外。他倒是真了解陶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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