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我連忙說:「陶陶,這西瓜會吃醉人,到處是少女陷阱。」
世球看看我,又看看陶陶,仿佛有說不出的話悶在心中。
電影小於緊釘在陶陶身後。
世球同我說:「奇景奇景,沒見她之前真不信你會有這麼大的女兒,是怎麼生下來的?同你似印胚,一模一樣。」
我微笑,「不敢當不敢當。」
他興奮,有點著魔,「你知道你們像什麼?兩朵花,兩朵碧青的梔子花。」
我聽過不少肉麻的話,但這兩句才是巔峰之作,我受不了,世球年紀不會大,但不知恁地,最愛戲劇化的台詞。
陶陶覺得熱,隨手脫下小外套,裡面穿一件露背裙子,整塊背肉暴露在眼前,圓潤嫩滑,不見一塊骨,曬得奶油巧克力般顏色,連我做母親的都忍不住去捏一捏她的肩膀。
世球看得呆了,我去碰碰他手臂,叫他表情含蓄點,狼尾巴也別露得太顯著了才好。
陶陶並非絕色,飛雁不一定會降落地面來欣賞她的容貌,再過二十年她也不過像我這樣,成為一個平庸的女人。但她現在有的是青春,像盆栽中剛剛抽芽的嫩枝:光潔、晶瑩,綠得透明,使人憐愛珍惜,即使最普通的品種也自有一種嬌態,這便是陶陶。
她臉上沒有一條表情紋,眼睛閃亮有神,黑白分明,嘴唇天然粉紅,繃緊的微微翹起,手肘指節處皮膚平滑,不見松折,換一句話說,她如新鮮的果子,怎麼會得不引人垂涎。
連每條頭髮都發散著活力,有它自己的生命,她隨便晃晃腦袋,便是一種風景,額角的茸毛還沒褪掉哪,這樣年紀的女孩子連哭起來都不會難看,何況巧笑倩兮。
世球在說歐洲的旅遊經歷給她聽。
她的導演男友鼓起腮幫子,因鏡頭被搶而鬧情緒,文藝青年哪是葉世球的手腳,門兒都沒有。
世球說:「駕車游歐洲是最好玩的,但危險程度高。」
「在法國尤其得當心,他們開車全無章法,速度快不去說他,又愛緊貼前車,在倒後鏡中,可以看到後面的司機的眼白。」世球說。
陶陶笑得前仰後合,一頭直發如黑色閃亮的瀑布般搖擺。
世球也怔住了,他沒想到他說的話有這麼好笑,這麼中聽。
這也是年輕的女孩子吸引男人的原因:每句話每件事對她們來說,都是新鮮的好玩的,會得引起她們激烈熱情的反應。而我們還有什麼是沒見過沒聽過的,只覺事事稀鬆平常,不值得大驚小怪。
我暗暗感嘆,老了老了,有這樣的女兒,怎能不老。
那文藝青年的面孔漸漸轉為淡綠,我有點同情他,給他一杯汽水。
陶陶笑問我:「媽媽,怎麼我們以前從來沒見過羅倫斯?」
「機緣未來。」我說。
世球說:「葉楊兩家,是幾代的朋友呢。」
到了半夜,客人漸漸散去,陶陶也被她的男友帶走。
只余世球,他握著酒杯坐在沙發上,對著客人留下的戰跡,仿佛有無限的心事,不語。
過很久他問:「你幾歲生下陶陶?」
「十七八歲。」
「是怎麼生的?孩子生孩子,很痛苦吧?」
「如此良宵,世球,即使你還有精力,也不宜談這些事。」
「一切困苦艱難,你是如何克服的?」
「世球,我不欲說這些。」
「說出來會好過些。」
「我沒有不好過。」
「你太倔強,之俊。」
「世球,一切已成過去,往事灰飛煙滅,無痕無恨,不要多說了。」
他凝視我良久良久,然後說:「沒有烙印?」
我只是說:「沒有不癒合的傷口。」
「之俊。」
我打一個呵欠。
世球笑,「我這就走。」
「明天見。」
「工作順利嗎?」
「沒聽見我叫救命,就是順利。」
「很好。」
「世球,謝謝今天晚上。」
他做一個手勢,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陶陶第二天一早便來找我,做早餐給我吃。
她梳條馬尾巴,穿條工人褲,忙出忙入。咦,已把復古裝丟在腦後了?
她說:「羅倫斯真是一個好玩的人。」
好玩?這兩個字真是誤盡蒼生,這算是哪一國的優點?一個男人,啥貢獻也沒有,就是好玩?
「媽媽,其實他不錯,你有沒有考慮過他?」
「多大的頭,戴多大的帽子,我怎麼敢考慮他。」我笑。
「他有多大年紀,有沒有四十?」
「沒有沒有,他比我年輕,頂多三十三四。」
「人很成熟。」陶陶說。
「是的。」
我在想,我出世後葉伯伯才結的婚,世球應當比我小一兩歲。很多人在這種年紀還蹦蹦跳不懂事,我相信陶陶的許導演並不見得比世球小很多,但因環境影響薰陶,世球自小背著做繼承人的責任,因此成熟圓滑,與眾不同。
「我覺得他真有趣,而且他同葉公公一樣,沒有架子。」
這倒是真的,絕對是他家的優異傳統。
「聽說他女朋友很多。」
我詫異,「你都知道了?」
陶陶笑,「這么小的一個城市,總有人認識一些人。」
「你對他的印象,好像好得不得了。」
陶陶直率地說:「是的,這是我的毛病,我覺得每個人都可愛,都有他們的優點。」
是的,直到你上他們的當,被他們陷害、利用、冤枉、欺侮的時候。
年輕人因在生活道路上還沒有失望,看法與我們自然兩樣。
「我要上班了。」
「我去看外婆。」
「你怎麼不上片場?」我奇問。
「許宗華生氣,臭罵我一頓,開除我,我失業了。」
這小子氣量奇狹。「就因為昨日你同葉世球多說了幾句話?」
「是的,他說他吃不消。」
我微笑,「不相干,這種男人車載斗量。」
陶陶有點惋惜。「不知道他會不會把我的演出全部剪掉?」
我心想那更好,謝天謝地。
「陶陶,你這樣吊兒郎當的膩不膩?暑假夠長了,馬上要放榜,要不你找份正經工作,要不去讀大學。」
陶陶沉默。
「你也知道這樣是過不了一輩子的。」
她聽不進去。
當然,她才十七,再嗟跎十年,也不過二十七,仍然年輕,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急什麼。
我幾乎在懇求了,「陶陶,你想想清楚吧。」
「別為我擔心,媽媽,暑假還沒有過去。」
我在上班途中放下她。
我們這個小組忙了一天。伏在桌子上死畫死畫,固定的姿勢使人全身發硬,起立的時候,發覺腰板挺不直。這樣就做老人了,真不甘心。
助手說,如果我肯去跳健康舞,情形會好一點。
會嗎?此刻我也在跳呀,做到跳,被老闆呼喝著來跳:一二三、去開會,四五六、寫報告,左右左、快趕貨,撲向東,撲向西,還原步,少嘮叨。
還需要什麼運動?
她們都笑。
試都考完了,我與陶陶將同時拿到文憑,你說幽默不幽默,再艱苦的路也會走完的,此刻我只想努力工作,做出個名堂來,以彌補其他的不足。
下班時母親說我有封電報在她處。
我問:「什麼地方拍來的?」
「美國加州。」
我心中有數。
「誰十萬火急拍電報給你?」
「是我去應徵工作。」
「那麼遠。」
「我下班馬上來拿。」
不知有多少時候未試過五點正下班,通常都做到六七點,累得不能動了,喝一瓶可樂提提神再來過,在要緊關頭,可樂可以救命。
到母親家是七點,阿一給我碗冰凍的綠豆湯,上海人從來不講「涼」與「熱」這一套,我呼嚕呼嚕豪慡地喝掉,從母親手中接過電報,不想她多問,立刻開門去,稱有要緊事。媽喃喃罵我學了陶陶那套。
一出門面孔便沉下來,我拆開電報。
「之俊,何必避而不見,一切可以商量,下月我會親自來見你。英念智。」
我將紙捏作一團,放進手袋。
我心中憤怒燃燒,我最恨這種鍥而不捨,同你沒完沒了的人。
我現在有點明白為什麼人要殺人,實在非這樣不能擺脫他的歪纏,與其長期痛苦,不如同歸於盡。
回到家又把電報讀一次,才一把火燒掉。仍然決定不去理他,等他找上門來再說。
這一陣子陶陶也索性不再回來看我眉頭眼額,我倒是清靜,空白的時間也不知道做什麼才好,日日騰雲駕霧似的。這樣算起來,有心事也是好的,煩這煩那,時間一下子過去:替孩子找名校,為自己創業、讀夜課……匆匆十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