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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她放了心,悠悠然工作,身上一套黑色香雲紗唐裝衫褲已有二十年歷史,早洗成茶葉色,領口都毛了,但還是她心愛的衣裳。

    阿一也有新衣,冬天母親做給她嘩嘰衫褲,同時也接收我與陶陶過時不用的手袋皮鞋,母親很反對她身上弄得似雜架攤子,母親說:「之俊,你亂穿是有型夠格,她一亂就像垃圾婆。」

    我才像拾荒的。

    「陶陶說,她那串項鍊是你帶來給她的?」

    「噯。」

    「上頭還好嗎?」

    「你怎麼不去看看?」

    「我都沒有親人,我是孤鬼。」

    門一響,母親回來了。

    阿一捧著毛豆回廚房。

    母親換上拖鞋,坐在我身邊。

    我說:「葉太太去世了。」

    「是。」

    我們並沒有見過葉太太。而世球長得似他父親,無從查考。

    「要不要去鞠躬?」

    「之俊,你知道我這個人,一向我行我素,是你們婦解分子的祖宗,早三十多年我都有膽子離婚,處理事情自有我的一套。我不去。」

    我點點頭。

    母親隨即訕笑,「你看我多麼慷慨激昂。」

    我問:「你會去看我父親嗎?」

    「亦不去,他老婆子女一大堆,何勞我。」

    「到底夫妻一場。」

    她瞪我一眼,「我去把陶陶的父親叫回來,讓你們重話家常,可不可以?」

    我馬上噤聲。

    「最恨人家說這種虛偽的、不負責任的濫溫情話:到底是孩子的父親,畢竟是夫妻,一笑泯恩仇……連你都這個樣子,之俊,你才三十多歲就糊塗了。」

    母親直到現在,還是火爆的脾氣,在很多地方,她比我現代,也難怪陶陶與她談得攏。

    她今日一肚子的氣。自然,葉成秋家中出了這等大事,不得不冷落她。

    她是見不得光的那一位。

    平日不覺得,過年過節,甚至周末,有大事發生的時候,她便得看開點,自己打發時間。

    我勸慰她,「過幾日葉伯伯就空閒了。」

    「我同他不過是老朋友,你跟你父親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我歷年來生活並不靠他,你外公有金條在我手上。」

    我不敢說什麼,大半是不忍,讓她掙回一點自尊吧!很多人以為四十而不惑,五十歲應該幻為化石,四大皆空,萬念俱灰,但這不是真的,至少母親的性格一直沒有改變。

    過一日我代母親去鞠躬。

    殯儀館黑壓壓都是人,前頭跪著的都有三四十個。母親說過,做廣東人最大的好處便是親戚奇多,都在眼前,一呼百諾,聲勢浩大。

    世球百忙中還來招呼我,我自己識相,揀一個偏位,坐下來抹汗。

    他與他父親都穿黑西裝,看上去似兩兄弟。靈堂上拜祭的不乏達官貴人,兩父子沉著地應付,雖然哀痛不已,仍不失大體。

    葉太太的照片掛在花環當中,鵝蛋臉,細眉毛,菱角嘴,雖然不是美女,看上去但覺十分嬌俏,這幀照片恐怕有三十年了,她還梳著疏落的前劉海。

    可以想像年輕的葉成秋流落在本市,落魄無靠,遇上了她,從她那裡學會說粵語,從她父親處學得做生意,她是根,她是源,沒有這位廣東女子,就沒有葉成秋。

    離開殯儀館時天下滂沱大雨,水珠落在地上反濺,打傘兼穿雨衣都不管用,滿身濕。

    我第一次去兜生意亦是個大雨天,帶著牆紙及瓷磚樣板,希望某建築師幫個忙,賞口飯吃。那位先生叫我說一說計劃,我努力講了十分鐘,他已經聽累了,打個呵欠。

    打那個時候開始,我覺得自尊不算一回事,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但是與切身利益有關的時候,絕不能聽天由命,總得儘量爭取,失敗也不打緊,有人笑我嗎,那不過是他下流。

    相由心生,因此外形日益邋遏,也不高興再打扮,這也是一種保護自己的方法:表明是賣藝不賣身。

    我沒有開車子出來,站在路邊載計程車,一站半小時,也不覺累,一邊欣賞白花花的雨景。

    「楊小姐。」

    是葉家的司機,把黑色大車彎到我這一邊來,硬是要載我一程。

    我本想去看父親,奈何身上穿著黑旗袍,爹最恨黑色,我只得回家換衣裳。

    到家又不想出來,我攤開圖表再度勾出細節,雨仍然沒有停,不住傾訴,好幾個鐘頭了,什麼話都應該說盡了,但也許她已經有大半生沒見到他,而她又確信他仍然愛她,所以還可以說至深夜。

    而我沒有這種運道,我沒有話說,人們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已經老了,且無話可說。

    我扭開無線電。一次陶陶見我聽歌,像是遇著什麼千古奇聞似的:「媽媽,你也聽歌?」上了三十,除卻吃睡穿,最好不要涉及其他,年輕人最殘忍,覺得聽歌的媽媽不像媽媽,虧欠他們。

    至傍晚雨停止後,我終於買了溫室桃子去看父親。

    這一陣子他變了,愛吃愛睡,脾氣倒不如從前壞。

    他向我埋怨,說腰子痛。

    我同他說,大抵是肌肉扭傷,不必擔心。

    陪父親吃過飯才打道回府。他如小孩子,一邊吃一邊看電視,完全認了命,承認癌症是生活之一部分,不再發牢騷,因此更加可悲。

    世球找我,「出來陪我,之俊,說說話,我需要安慰。」

    「到台下來喝杯龍井吧。」

    他駕著開篷跑車來,也不怕陰晴不定的天氣。他們說這便是浪漫:永遠與你賭一記,流動,不可靠,沒有下一刻、明天、第二年。

    我沒刻意與他交談。

    他躺在我的按摩椅子裡看柔軟體操比賽項目,手捧香茶,隔一段時候發表鬆散的意見,「還是美國選手正路,羅馬尼亞那幾個女孩子妖氣太重」等等,喪母之痛不得不過去,他又做回他自己。

    他最新的女朋友是誰?我問:「你真的忘了關太太?」

    「什麼關太太?」他眼睛沒有離開電視機。

    真的忘了。

    「此刻同誰走?」我又問。

    「誰有空就是誰,你又不肯出來。」

    語氣像韋小寶。

    「誰是誰?」我很有興趣。

    他轉過頭來狡黠地笑,「就是誰誰誰。」他雙眼彎彎,濺出誘惑。

    「大不了是些小明星。」

    「喲,你去做做看。」

    我驚覺地閉上嘴,陶陶現在便是小明星,真是打自己的嘴巴。

    「怎麼,吃醋?」

    「啐。」

    「你的女兒呢?」

    「出去玩了。」

    「而你,就這樣古佛青燈過一生?」

    我微笑,「你少替我擔心。」

    「我們出去玩,之俊,結伴去跳舞。」

    「世球,為什麼一定要燈紅酒綠?」

    「我愛朋友。」

    「藉口。」

    「你又何必老把自己關著?」

    我笑。

    他也笑,「兩個性格極端不同的人,竟會成為朋友。」

    他喝完茶就走了。

    我在窗前看世球駕走開篷車。老天爺也幫他忙,並沒有再下雨。

    要這樣的一個男人成日坐在家中看電視,當然是暴殄天物,他當然還有下一檔節目,夜未央,而他每日睡五個小時就足夠。

    第二天早上他又來找我,帶來一隻豬腰西瓜,足足十公斤重,另一瓶氈酒,把一隻漏斗的尖端按進瓜肉,一瓶酒全倒進瓜里,說要浸八小時,把我冰箱裡所有東西取出,將西瓜塞進去。「我晚上再來。」他說。

    晚上他不是一個人來,帶著十多個同事,使我有意外之喜,大家是熟人,不必刻意招呼,又吃過飯,便捧出那隻精心炮製的西瓜,切開大嚼。

    小小公寓坐了十多人,水泄不通,不知誰找到唱片放出輕音樂,氣氛居然十分好。

    我穿著襯衫運動褲,快活地坐在一角看他們作樂,原來做一個派對的女主人也不是那麼困難。

    世球過來說:「真拿你沒法了,還是像罩在玻璃罩中。」

    我說:「是金鐘罩。」

    他笑,「你還少一件鐵布衫。」

    我側耳仿佛聽到門鈴,是誰?我走到門邊,拉開查看,是陶陶。

    「媽媽,你在屋內幹什麼?」她睜大雙眼。

    「這像什麼?」我笑問。

    她似摸錯房子似的,「這像開派對。」

    「是在開派對。」

    陶陶笑著進來,她身後跟著那個當代年輕導演。

    我向世球介紹,「這是我女兒陶陶,這是葉叔叔,葉公公是他父親。」

    世球怔怔地望著陶陶,過半晌才說:「叫我羅倫斯好了。」

    陶陶笑說:「別告訴我葉公公也在此地。」一邊拿起西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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