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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你別這個樣子,人總會病的。」

    我尖叫起來,「你巴不得他死,你巴不得他死。」

    母親把我推跌在床上,「你瘋了,他死活還關我什麼事,他另娶了老婆已經二十年,兩個兒子都成年了。」

    我才驚覺說錯話,急痛歸心,更加失去控制,嚎叫起來,「他潦倒一生,媽媽,他幾時高興過,太不公道了。」

    母親也哭,「他潦倒,難道我又什麼時候得意過?」

    這話也是真的,我只得把頭埋在枕下尖叫。

    「芬,你先出去。」

    是葉伯伯的聲音。

    葉成秋輕輕移開被枕,用手撥開我頭髮,「之俊,三十多歲了,感情還這麼衝動,對自己有什麼好處?」

    他堅定的聲音極有安撫作用。

    「傷害你母親能減輕你心中痛苦?」

    「我不要你管。」

    「你不要我管要誰管?」他笑。

    我回答不出。

    「人當然有悲傷的時候,切勿嫁禍於人,拿別人出氣,叫別人陪你痛苦。」

    他陪著母親走了。

    我支撐起來換睡衣,天旋地轉,只得又躺下來。第六章  再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並沒有即刻開燈,呆著臉沉默著,暗地裡只聞到頭髮受汗濕透後的酸餿氣,我嘆口氣,又決定面對現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媽媽。」

    陶陶的影子在門邊出現。她走近我,坐在我床邊。

    「我煮了白粥,要不要吃一點?阿一送了豆瓣醬來,是用篙白炒的。」

    「我不餓。」

    「同你切點火腿片好不好?」

    「你回到外婆家去吧,我過一兩日就好了。」

    「是外婆叫我來的。」

    「我沒事,只想洗個頭。」

    「我幫你吹風。」

    「一生病就想剪頭髮。」

    「媽媽的頭髮大抵有一公斤重。」陶陶在黑暗中笑。

    至此我已經平靜下來,對於剛才失態,甚懷歉意。

    「外公不是不行了吧?」

    「亂講。」

    「人總要死的。」

    年輕人一顆心很狠。

    「其實我們一年也見不到外公三次。」

    我嘆口氣,改變話題,「你拍完戲沒有?」

    「拍完了。不過現在幫忙做場記。」

    我忍不住問:「你把喬其奧全給忘了?」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

    「你沒有回答我問題。」

    「忘了。」

    「很好,能夠忘記真是福氣。」

    陶陶拉開床頭燈,看見我嚇一跳。

    我笑,「可是成了蓬頭鬼了?」

    「一笑又不像,好得多。」

    她扶我洗了頭、幫我吹乾,編成辮子。我覺得太陽穴上鬆了一點。

    我縮縮鼻子:「什麼東西燒焦了,粥?」

    「不是,早熄了火——哎呀,是藥。」

    一小壺神曲茶燒成焦炭。

    我瞪著陶陶,忍不住笑起來。

    死不去就得活下來。

    還不是用最好的浴鹽洗泡泡浴。

    父親自醫院回家,繼續接受電療,我每日下午去看他,情形並不那麼壞,只是支出龐大。

    一連好幾天都沒見世球在華之傑出現。

    一日大清早,我回到寫字樓,看見他坐在我桌子上喝黑咖啡,西裝襟上,別著塊黑紗。

    我一震,手上捧的文件險些兒跌在桌子上。

    他抬起頭,一切盡在不言中,眼神很哀傷。

    「世球。」我無限同情。

    「我只覺得體內一部分經已死亡。」

    「什麼時候的事?」我拉張椅子坐到他身邊。

    「前夜。」

    「你父親如何?」

    「自那時開始不食不眠。」

    「我沒看見訃聞,自己也病了數天。」

    「我母親是一個值得敬愛的女人。」

    「一定。」

    「我是這樣傷心,之俊,我竟哭了,生平第一次流下眼淚,我心如刀割。」

    「我知道。」

    「她一生寂寞,之俊,她也知道父親並不愛她,而我又那樣不羈。」

    「我認為你父親是愛她的。」我說。

    「你也該知道,愛情不只是手拉手或者跳熱舞。」我說。

    「但是他們甚少說話。」

    「愛情亦不是發表演說。」

    「他亦不稱讚她。」

    「愛情不是街頭賣藝,敲響銅鑼。」

    「他愛她?」世球微弱地問。

    「當然。他更溺愛你。」

    「我一直認為他愛的是你母親。」

    「世球,在他的感情世界裡,總容得下一個老朋友吧。」

    他釋然,呼出一口氣。

    「世球,你爹沒事?」

    「你們真的像對父女。」他說,「我很妒忌。」

    「去你的。」

    「你愛誰?你生父還是他?」

    「不選可不可以?」

    「不行。」

    我說:「其實我與父親沒有溝通,我認為他性格上充滿弱點,但不知恁地,有事發生,我自然會撲過去,看他吃苦,恍若身受。」

    「那麼同樣的事發生在葉成秋身上呢?」

    「他那麼強壯,誰理他,」我忍不住說真話,「我們生瘡,去找他,他長皰皰,他自己打理,誰管他?」

    「這太不公允了。」

    「什麼人同你說過這是個公平的世界?咄!」

    愁眉百結的世球也被引笑。

    過一會兒他說:「我父親是個寂寞的人。」

    「我相信,」我喃喃說:「HE』SLEADEROFTHEBAND.\nHE』SALONELYMAN.\n」

    「你也聽過這首歌?」

    我點點頭。

    「我也寂寞。」

    我毫不容情地大笑起來。

    「你總是踩我。」

    「因為你從不介意。」我稱讚他。

    「你不信我寂寞?」

    「算了吧,世球。」

    「之俊,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會不會答應?」

    「與我結婚的人,要愛我,愛我母親,兼加愛我女兒。」我說。

    「這太難了。」

    可不是。

    他又沉默,恢復先頭那種哀傷,即使是葉世球,也有他沉著的一面。

    我沖兩杯咖啡,給他一杯,滿以為他已經忘卻適才的話題,誰知他又說:「只愛你一個人,可以嗎?」

    「那樣你也做不到。」

    「你太小看我。」

    我笑,拍拍他膝頭。「我們幾時再上去開會?」

    「你嚮往?」

    「嗯,」我說,「我喜歡與華之傑這組人一起工作。」

    「自然,都是我挑選的精英。」

    我很慚愧,我不夠資格。

    「下個月吧,一個月一切準備妥當再上去。」

    我說:「世球,我要開工了,不能陪你。」

    「聽聽這是什麼話?」他悻悻說。

    「這才是好夥計呀!」我笑。

    下班我去看母親。

    她不在,老規矩,去打橋牌。

    阿一服侍我吃了頓好豐富的家常菜。她年紀大了,有點混亂,大熱天竟煮了火腿豬腳湯,被母親抱怨,正在煩惱,碰見我來,把湯推銷掉,樂得她什麼似的。

    做人真不容易,傭人也有煩惱。

    飯後她捧滿滿一碟子白蘭花出來,幽香撲鼻。

    我躲在沙發上看報紙。

    「大小姐今年也三十二了吧?」她在剝毛豆子。

    「快三十五了。」

    「時間過得真快。」她感嘆。

    「誰說不是。」

    「自小你是乖的。」她說。

    自小我不是個有魄力的孩子,一向只能做些雕蟲小技,初步功夫學得很快,鋼琴、芭蕾、法語……都容易上手,但等到一天要苦練八小時的關頭,就立刻放棄。

    少壯不努力,老大自然徒傷悲。

    阿一又說:「陶陶就不同了,她主張多。」

    是的,這一代是不一樣的。

    「這座老房子要拆了吧?」

    「你放心,救火車上不來,不能蓋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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