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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不過一點點喉嚨痛。」
「之俊讓你明日進院。」繼母說。
「錢太多了呀。」他掙扎著還不肯。
「我這兩天要出門,」我哄他,「沒閒來看你,怕沒人照顧。」
他冷笑連連,「一屋都是人,不過你說得對,我是沒人照顧。」他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
我怕繼母多心,「他們要上課。你幾時聽過男孩子懂得服侍病人的。」
繼母這些年來也練得老皮老肉,根本也費事多心,乾脆呆著一張臉,假裝什麼都沒聽見。
父親依依不捨地問:「你要到什麼地方去?」
他的手如一隻熨斗,我隱隱覺得不妥。
「我立刻替你安排專科,明早你一定要進院,事不宜遲。」
「你怕什麼?」父親還不信邪。
「你要休息,我明早與你聯絡。」
「之俊,留下來陪我說幾句話,我悶得慌。」
我擠出微笑,「有什麼苦要訴?」
繼母不知該退出去還是該旁聽,站在一旁一副尷尬相。
終於她搭訕地喃喃自語:「我去看看白木耳燉好沒有。」
但是她並沒有離開,我覺得她人影幢幢地靠在門外,不知想偷聽些什麼。
「之俊,我還有些金子。」
我微笑,「這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你說,該不該把兩個孩子送出去?」
我故意提高聲線,好讓繼母釋疑,「那自然是要的。」
他黯然,「送他們出去也不管用,庸才即是庸才。」
我笑,「真的,我們都是庸才。」
「之俊,我不是說你。」
「爸,你要多疼他們。」
他不響。
過很久,他說:「我很後悔。」
後悔什麼,再婚,在晚年生孩子,還是與母親分手?
「你母親,是我把她逼到葉成秋那裡去的。」
「多年前的事了,爸。那一位也陪你熬了這些年,你這樣說不公平。」我替爸爸拉上被子,「快快睡覺,我真的要回去了。」
說完不理三七二十一,便站起來替他關上房門。
繼母躲在門角,見我出來,也不避嫌,立刻說:「之俊,只有你明白我這些年來吃的苦。」雙眼都紅了。
我仍然微笑,「要送他們兩個出去念大學呢,還不快快加把勁用功,打算去哪裡?依我看,加拿大學費略為便宜一點。」
兩個弟弟露出驚喜的樣子來。
我拍拍他們肩膀,「父親是嘮叨一點,心裡疼你們,嘴裡說不出。」
葉成秋與父親同年,今日看來,他比葉成秋要老一倍。男人沒有事業支撐,立刻潰不成軍。我嘆息。
他們送我到樓下。我又叮囑幾句才回家。
我與父親的感情並不深,是到最近這幾年,他才主動拉緊我。開頭新娶廣東女人,又一連生下兩個男孩子,也就把我們母女丟在腦後。
十年後他莫名其妙又厭惡後妻與兒子,父親的感情自私、幼稚、不負責任。
但他還是我父親。生命最尷尬是這點。
第二天我百忙中替他找到醫生,命弟弟送他進去。
弟弟向我訴苦,說父親逼著他們去買新鮮橘子來榨汁,不肯吃現成的橘子汁。
他與母親一般的疙瘩。也不曉得這是不是上海人的特性,也許這樣說是不公平的,葉成秋就不介意喝罐頭果汁。
出發那日我拖著行李匆匆趕到飛機場,別人都比我早到,也比我輕鬆。
酒店管理科一組全是女將,仍然窄裙高跟鞋,寧死不屈,好氣概。電機工程師如蜜蜂般包圍她們,煞是好看。
世球叫我,「之俊,這邊。」
我才如大夢初醒,向我的助手打招呼,挽起袋子去排隊。
他特別照顧我,悄聲問:「都齊了?」
我點點頭。
飛機在虹橋機場降落,我心有點激動:回到故鄉了。隨即啞然失笑,我只在故鄉耽過半年,在襁褓中便離開江蘇,有什麼感情可言,除非是祖先的遺傳因子召喚我,否則與到倫敦或巴黎有什麼分別。
下飛機第一個印象是熱。
我們不是不能忍受熱,但到底島上的熱與內陸的熱又不一樣。等車的一刻便件件衣服濕得透明,貼在身上,熱得你叫,熱得你跳。
第二便是蟬鳴的驚心動魄,一路上「喳」——拖長聲音叫,我抬起頭眯起眼睛,明知找不到也似受蟬之魔法呼召,像是可以去到極樂之土。
女士們面孔上都泛起一層油,脂粉褪掉一半,比較見真功夫,都立刻買了扇子努力地扇。
冷氣旅行車立刻駛至,我依依不捨地登車。
那蟬聲還猶自可,空氣中的濃香又是什麼花朵發出來的?既不像白蘭又不是玉簪。
我貪婪地深呼吸。
「香?」世球坐在我身邊。
我點頭。
「桂花。」
我一時沒想到。鼎鼎大名的桂花,傳說中香得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團的桂花。
我把頭靠在車窗上。這個地方我是來過的,莫非在夢中曾經到過這裡。
車子往大東飯店要個多小時,世球在那裡吹噓:「我到全世界都要住市中心。」
女士們立刻投以傾慕神色,我暗暗好笑。也難為他,這個領隊不好做,雖然葉伯伯已搭通天地線,也還得世球一統江湖。
他見我笑,便解嘲說:「最不合作的是你,之俊。」
我不去理他,心中很矛盾,看樣子大東飯店一定時髦得不得了,絕不會勾起什麼懷舊之幽思。
我不是不喜歡住豪華旅舍,只是先幾年經濟情形有所不逮,往歐洲旅行只得住小旅館,窗門往往對著後巷,在潮濕的夏季傍晚,水手在廉價路邊咖啡座喝啤酒,看到我倚窗呆望,往往會好心地吹口哨引我一笑。
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小旅館風情,特別有親切感,連淋浴都成了奢侈,另付五塊錢租用蓮蓬頭一次,帶著私人浴巾及香皂進去,不能每天都洗,花費不起。
我喜歡看窗外月色,喜歡在沒空氣調節的房間輾轉反側,喜歡享受異國風情較為低層的一面。
當然歐洲再熱也熱不到什麼地方去。
冷氣車門一開,熱浪如吹發器中的熱風般撲上來,逼得我們透不過氣來。
幾位工程師譁然,紛紛發表意見。
我用手摸摸後頸,一汪汗。
世球笑道:「我父親說,真正熱的時候,躺在蓆子上睡著了,第二天起身一看,蓆子上會有一個濕的人形,全是汗浸的。」
女士們都笑:「羅倫斯最誇張。」
如果是葉伯伯說的,一定全是真的,我相信。
我們在旅舍安頓下來,淋浴後我站在窗前眺望那著名的黃浦江。
除卻里奧熱內廬之外,世界大城市總算都到過了。
世球敲門進來,我轉頭。
「別動。」他拿著照相機,一按快門,摩打轉動,卡拉卡拉一連數聲。
「幹什麼?」
「之俊,」世球坐下來,「你永遠像受驚的小鹿。」
「因為你是一隻狼。」我笑答。
「我覺得你與這裡的環境配合到極點。」
「這是歌頌,還是侮辱?」
「你太多心了。」
我不去回答他。
「今天晚上我們有應酬,先吃飯後跳舞。」
我服了他,就像一些人,在遊艇上也要搓麻將,世球永遠有心情玩,玩玩玩玩。
「同什麼人吃飯?」
「當然是這裡的工作人員。」
「跳舞我就不去了。」
「隨你,」他聳聳肩,「反正我手下猛將如雲。」
我既好氣又好笑,他的口氣如舞女大班。
我忽然問:「我們在這三天內會不會有空當?」
「你想購物?」他愕然。
「我想逛逛。」
「我與你同去。」他自告奮勇。
「這麼熱,你與你的猛將在室內喝咖啡吧。」
「之俊,我早說過,我們有緣,你躲不過我。」
當夜我們在中菜廳設宴請客。標準的滬菜,做得十分精緻。坐在我身邊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上海籍女士,五十餘歲,仍然保持著身材,很健談,而且聰慧,她是早期畢業的建築師,很謙和地表示願意向我們學習。
她肩上搭著一方手織的小披風,那種絨線已經不多見,約二十年前我也看母親穿過,俗稱絲光絨線,在顏色毛線中央一條銀線織成,貪其好看,當然有點老土,不過在這個時候見到,卻很溫馨。
女士很好奇,不住問我一般生活情形,乘什麼車住多大地方做什麼工作。我從來沒有這麼老實過,一一作答,並且抱怨自己吃得很差,不是沒時間吃就是沒心情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