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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還不是一樣。」我說。
「我不放過你。」她說,「媽媽,你怎麼可以忘記他的名字。」
我解嘲地笑。
「後天考什麼?」母親問我。
「會計。」
陶陶吐吐舌頭。
「你那廣告片要拍幾天?」我問。
「兩個星期。」
「要這麼久?」這是意外,我原本以為三天可以拍妥。
「製作很嚴謹的。」陶陶一本正經地說。
「啊。」我作恍然大悟狀。
今日,我整晚得罪陶陶。
她去過沙灘,膀子與雙腿都曬成薔薇色,鼻子與額角紅彤彤,健康明媚,真不能想像,我自己曾經一度,也這麼年輕過。
我拉著她的手臂不放,一下一下地摸著,皮膚光滑結實,涼涼的,觸覺上很舒服。
母親在一邊嘀咕腰骨痛,曾經一度,她也似陶陶這麼年輕。時間同我們開玩笑起來,有什麼話好說。
陶陶低聲說:「外婆老埋怨這樣那樣,其實五十多歲像她,換了我都心足了。」
我白她一眼,「你以為五十歲很老?告訴你,並不如由此地到冥王星去那般遙遠,一晃眼就到了。」
陶陶不敢出聲,陶陶一定在想:連媽媽也老,開始為五十歲鋪路找藉口。
我把筆記有一頁沒一頁地翻著。
陶陶把飯菜捧出來,說著又是這個湯,咦,又是那個菜,鐘點女傭越發不像話了等等,一姐幹嘛休假之類。
一幅天倫之樂。
我嘆口氣放下簿子,沒有男人的家庭能這麼安樂算是少有的了。
母親關掉電視,悻悻道:「完全不合情理。」
我說:「叫你別去看它。」
「有什麼道理?那女主角忽而亂軋姘頭,忽而抱牢丈夫雙腿不放,有什麼道理,不通。」
我把筷子擺好。
「這個世界越來越粗糙,」母親說,「連碧螺春都買不到。」
陶陶訝異地問:「為什麼不用立頓茶包?頂香。」
我說:「你懂什麼。」
「至少我懂得碧螺春是一種帶毛的茶葉,以前土名叫『嚇煞人』。」
「咦,」母親問,「你怎麼曉得?」
「兒童樂園說的:採茶女把嫩葉放在懷中,熱氣一薰,茶葉蒸出來,聞了便暈,所以嚇煞人。」
我說:「以前你還肯閱讀,現在你看些什麼?」
「前一陣子床頭有一本慈禧傳。」母親說。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我瞪著陶陶,「就知道跳舞。」
「跳舞有趣嘛!」陶陶不服氣。
是的,跳舞是有趣,也許不應板著面孔教訓她,我自己何嘗不是跳舞來。
「而且我有看讀者文摘及新聞周刊。」
「是嗎,那兩伊戰爭到底是怎麼一會事?說來聽聽。」
「媽媽怎麼老不放過我!」她急了。
「暑假你同我看熟宋詞一百首,我有獎。」
媽媽冷笑,「之俊你真糊塗了,你以為她十二歲?看熟水滸傳獎洋娃娃,看熟封神榜又獎糖果,她今年畢業了,況且又會賺錢,還稀罕你那雞毛蒜皮?」
我聞言怔住。
一口飯嚼許久也吞不下肚。
陶陶乖巧地笑說:「媽媽還有許多好東酉,獎別的也一樣。」
她外婆笑問陶陶:「你又看中什麼?」
「外婆,我看中你那兩隻水晶香水瓶。」
「給你做嫁妝。」
「我十年也不嫁人,要給現在給。」
「那是外婆的紀念品,陶陶,你識相點。」
「你媽今天立意跟你過不去,你當心點。」
陶陶索然無味,「那我出去玩。」
她又要找喬其奧去了。
我問:「為什麼天天要往外跑?」
母親笑,「腳癢,從十七歲到二十七這一段日子,人的腳會癢,不是她的錯。」
陶陶露著「知我者外婆也」的神色開門走了。
是不是我逼著她往外跑?家裡沒有溫暖,她得不到母親的諒解,因此要急急在異性身上尋找寄託。
我用手掩著面孔,做人女兒難,做人母親也難。
「之俊,你又多心想什麼?」母親說,「最近這幾年,我看你精神緊張得不得了。」
「是的,像網球拍子上的牛筋。」
「松一松吧,或者你應該找一個人。」
我不響。
「你生活這樣枯燥,會提早更年期。」
我問:「叫我到什麼地方去找?以前看到女同事夜夜出去約會,穿戴整齊去點綴別人的派對,就納罕不已,深覺她們笨,後來才懂得原來她們是出去找對象,但是我做不到。」
「那你現在盡對牢些木匠泥水匠也不是辦法。」
「我無所適從。」
「你才三十多歲,幾時挨得到七老八十?不一定是要潘金蓮才急需異性朋友,這是正常的需要。」
陶陶說得真對,母親真的開通。
我用手撐著頭。
「老是學這個學那個幹什麼?」母親說。
母親說:「你打算讀夜校讀到博士?我最怕心靈空虛的女人藥石亂投什麼都學,本來學習是好的,但是這股歪風越吹越勁,我看了覺得大大的不妥。」
我抬起頭,「然則你叫我晚上做什麼?」
「我也託過你葉伯伯,看有什麼適合的人。」
我說:「媽,這就不必了,益發顯得我似月下貨。」
「所以呀,不結婚不生孩子最好,永遠是冰清玉潔的小姐,永遠有資格從頭再來。」
「我是豁達的,我並沒有非分之想。」
「葉成秋都說他不認識什麼好人,連他自己的兒子都不像話,每年換一個情婦,不肯結婚,就愛玩。」
我說:「我得認命。」
「言之過早,」母親冷笑,「我都沒認命呢,我都五十歲了,還想去做健康運動把小腹收一收呢。」
我把筆記翻來覆去地折騰,紙張都快變霉菜了。
「讀完今年你替我休息吧。」
我不出聲。
「公司生意不好就關了門去旅行,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壓力不過是你自己擱自己頭上的,打日本鬼子的時候咱們還不是得照樣過日子?」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父親帶著我走的時候,我也只有十九歲,手抱著你,來到這個南蠻之地,一句話聽不懂,廣東人之凶之倔,嘿,不經歷過你不知道,還不是挨下來,有苦找誰訴去?舉目無親。」
「你爹夜夜笙歌,多少金子美鈔也不夠,才兩年就露了底,怎麼辦?分手呀,我不能把你外公的錢也貼下無底洞,這還不算,還天天回來同我吵。
「最慘是你外公去世,我是隔了三個月才知道的,那一回我想我是真受夠了。但天無絕人之路,又與葉成秋重逢。所以你怕什麼?柳暗花明又一村,前面一定有好去處。」
我握緊母親的手,這個世界上,什麼都不重要,我們這三個女人必需互愛互助。
「我回去了。」媽媽說。
「我送你。」我站起來。
「不用,我叫了你葉伯伯來接我。」
我說:「看樣子,葉太太是不行的了。」
母親不響。
我自管自說下去,「也許情況會得急轉直下。」
「如何直下?你以為他會向我求婚?」沒想到母親會問得這麼直。
我囁懦地低下頭。
「他看上去比時下的小生明星還年輕,要再娶,恐怕連你這樣年紀的人都嫌老,他葉某放個聲氣出來,要什麼樣的填房沒有?到時恐怕連舊情都維繫不住。」
我連忙說:「朋友是不一樣的,葉成秋不是這樣的人。」
「女人最怕男伴從前的朋友,怕你們老提著從前的人,從前的事,非得想辦法來隔絕了你們不可,除非你懂得做人,以她為主,我可做不到,辦不到。」
這話里有許多感慨,有許多醋意,我不敢多言。
「我送你下樓。」我說。
葉成秋站在車子外。
現在肯等女人下樓來的,也只有葉成秋這樣的男人。
他說:「我初初認識你母親的時候,之俊,她就跟你一樣。」
我溫和地說:「其實不是,葉伯伯,那時候母親應與陶陶差不多大。」
「但陶陶還是個孩子。」
「她們這一代特別小樣。」
「會不會是因為你特別成熟?」他笑問。
「不,我不行。」我把手亂搖。
葉成秋說:「之俊,你有很大的自卑感。」
「我不應該有嗎?我有什麼可以自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