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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四點鐘,潔具代理商來電,說瓷盆沒有現貨,他盡了力幫我。
那我怎麼辦?
他叫我立刻讓師傅幫我將舊盆裝上去。
我說我索性關門不做還好點。
我根本不是鬥士,一有什麼風吹糙動,頭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干,棄甲而逃。
怎麼對付關太太?我捧住頭。
電話又響,我不敢聽,會不會就是關太太?
那邊很幽默愉快地說:「我是關先生。」
「有什麼事?」我沒好氣,這個吃飽飯沒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側擊了,楊小姐,出來吃頓飯如何?」
「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楊小姐,凡事不要說得這麼堅決,說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時你可能會倒轉頭請我吃飯。」
我惱極而笑,「是嗎,如果你手頭上有義大利費蘭帝搪瓷廠出品的彩色手繪、名為『費奧莉』的瓷盆連18K鍍金水龍頭一套,我馬上出來陪你吃飯坐檯子,並且穿我最好的透空絲絨長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電話那一頭。
我自覺勝利了,「如何?」
「你怎麼知道我有一套這樣的瓷盆?」
「什麼?」我驚問,「你有什麼?」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從翡冷翠運到。」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關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這樣的瓷盆,所以才磨著叫我也替她弄一個一模一樣的浴室,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楊小姐,你說話算不算數?我一小時後開車來接你,吃完飯,你明天可以叫人來抬這套潔具。如果你肯一連三晚出來,我還有配對的浴缸與水廁。」
我覺得事情太荒謬滑稽了,轟然大笑起來。
「關」先生說:「我們有緣分,你沒發覺嗎?」
「不,」我說,「我沒有發覺。」
「我可以把整個浴間送給你,真的,只要你肯出來。」
「我要看過貨物。」我嘆口氣。
「當然,就約在舍下如何?我立刻來接你,你愛吃中菜還是西菜?我廚子的手藝還不錯。」
怎麼搞的?怎麼一下子我會決定穿起絲絨晚裝登堂入室送上門去?
「好的。」我想或許是值得的。試試也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歡呼一聲,「好得不得了。一會兒見。」
這是不可把話說滿的最明顯例子之一。幸虧我沒答應會裸體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頭髮,穿上我唯一的長旗袍。發瘋了,也罷也罷,索性豁出去玩一個晚上。
門鈴響的時候,我故意扭著腰身前去開門。
這個羅倫斯穿著禮服站在門外,手中持一大扎蘭花。
他見到我立刻擺出一個駕輕就熟驚艷的表情。
我訕笑他。他居然臉紅。
他實在不算是個討厭的人,我應該消除對他的陳見。
出門之前我說:「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則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丟了。」
「她不是我太太,」關先生說,「她也不姓關,她真名叫孫靈芝。」
「哦。」我想起來。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后。
「那你姓什麼?」
「我沒說嗎?抱歉抱歉,我姓葉。」
葉?這下子我不得不承認楊家的女人與姓葉的男人有點緣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華得不像話,並不帶紈-之意,只有行內人如我,才會知道這座公寓內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個人住。」
「好地方。」
我們並不是一對一,起碼有三個以上的傭人在屋內穿插。
他很滑頭地說:「要看東西呢,就得進房來。」
我只得大方地跟進去。
他並沒有吹牛,套房裡堆著我所要的東西。
整間睡房是黑色的,面積寬闊,連接著同色系的書房,因為裝修得好,只覺大方,不覺詭異。
我嘆為觀止,「誰的手筆?了不起。」
「真的?你喜歡?」
「是哪位師兄的傑作?」
「我。」
我笑,不相信。
「真是我自己。不信你可以問華之傑公司,家具是他們的。」
大水衝到龍王廟,華之傑正是葉成秋開的出入口行,寫字樓全部由我裝修。
「我會問。」
「真金不怕紅爐火。」他聳聳肩。
他服侍我坐下,我們倆相對吃晚餐。
「你這件衣服真不錯。」他稱讚我。
「謝謝。」我說。
他倒是真會討女人歡喜,算是看家的本領。
「今天晚上無限榮幸。」
「謝謝。」
「之俊,我想,或者我們可以做一做朋友?」
我搖搖頭。
「你有男朋友?」
我搖頭。
「情人?」
我再搖頭。
「丈夫?」他不置信。
「沒有。」
「你生命中此刻沒有男人?」
我繼續搖頭。
「我有什麼不好?」
他不是不好,他只是沒有我所要的質素。
「你擔心孫靈芝是不是?不要緊,這種關係可以馬上結束。」
我笑了,叫我代替關太太做他的愛人?我又搖頭。
「我們改天再談這個細節吧。」
我看看表,「我要回家休息了,我明天一早要考試。」
「考試!」他驚異,「你還在讀書?讀什麼書?」
「改天再告訴你,太多人問我這個問題,我已做有圖表說明,可以影印一份給你。」我笑。
「今天晚上,你已經很破例了吧?」他很聰明。
「我極少出來玩。」
「別辜負這件漂亮的衣裳,我們跳支舞,舞罷我立刻送你回去。」
他開了音響。是我喜歡的怨曲,正是跳慢舞的好音樂,在這種環境底下,真是一舞泯恩仇。
我與他翩翩起舞,他是一個高手,輕輕帶動我,而我是一個好拍檔,他示意我往哪裡去,我便轉向哪兒,我太寫意,竟不願停下來,一支一支的與他跳下去。
他的跳舞是純跳舞,絲毫沒有猥瑣的動作,我滿意得不得了。
最後是他建議要送我回家的。
道別的時候我說:「多謝你給我一個愉快的晚上。」
「像你這樣標緻的女郎,應當多出來走動。」
我回贊他,「不一定每次都找到像你這般的男伴。」
「我早說我們應當做朋友了。」
我但笑不語。我沒有吃下豹子膽。
入睡前我還哼著歌曲。第三章 第二天考試毫無困難,舉三次手問要紙,題目難不倒我。旁邊位置的考生咬破了鉛筆頭,我心頭哈哈狂笑,像做上武林盟主的jian角。很多人不明白我為何念夜校也可以念上六七年,恆久忍耐,不由人不佩服我的意志力向上心,其實,其實不過因為我在試場中有無限勝利感,可以抵償日常生活中專為關太太找金色廁所瓷磚帶來的折辱。
我交上試卷,鬆一口氣,再考兩次,本學期大功告成。
我收好紙筆,趕往關太太家裡。
工人已去關先生處,不,羅倫斯處取來瓷盆。
關太太看到,感動得眼睛都紅了,握緊雙手,「這正是我所要的,十足是我想要的,楊小姐,我真感激。」
還有什麼比心想事成更痛快呢。
於是我放心地去干其他的工作。
傍晚我回家溫習,陶陶帶著母親上來。
她的廣告片已經開拍,領了酬勞,買一隻晚裝髮夾送給我,累累墜墜,非常女性化。
母親說好看,我便轉送予她。
夾在她們當中,我永遠是最受委屈的。
母親看我替她錄下的電視長劇,一邊發表意見:「男人,男人都是最最沒有良心的,你瞧,兩個老婆,沒事人一般……」
陶陶說:「外婆,不要太緊張,做戲而已。」
「現實生活還要糟糕!」
我自筆記中抬頭,這倒是真的,她一直沒與父親正式離婚,亦不能正式再婚。
陶陶說:「都是女人不好,沒男人就像活不下去似的。」
我忍不住,「你呢,不見羅倫斯可以嗎?」
陶陶莫名其妙,「什麼?我幾時認識個羅倫斯?什麼地方跑出來一個羅倫斯?」
我漲紅面孔,這些人都沒有中文名字,真該死。
「是喬其奧!」陶陶說,「你怎麼記不住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