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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熱得使人心神恍惚。
快放暑假了。
那時約了小同學在校園樹影下等,一起看工余場去……菠蘿刨冰,南國電影,真正好。
我把著駕駛盤,交通燈轉了綠色還不知道。
後面一輛平治叭叭響,若不是冷氣轎車不肯開窗,司機一定會大喝一聲「女人開車!」
女人。下輩子如有選擇,我還做女人不做?
做得成葉成秋當然好,做蹩腳男人還不如做回自己,我莫名其妙地對自己笑了起來,倒後鏡中看到自己面孔上的T部位油汪汪的,老了,毛孔不爭氣地擴張,瞞得過人,瞞不過自己。
就這樣慌慌張張地回到家。
在夏天,不渾身洗刷過是不得安靜的,淋浴許是我做人的唯一樂趣。我有許多「唯一」樂趣:與陶陶鬥氣,與母親聊天,看電視長篇劇,與葉成秋吃茶,買到合心緒的首飾皮鞋手袋,顧客開支票給我時候……
我希望我會有大一點的喜樂,後來想到這些也是要用精力來換取的,就比較不那麼渴望了。
因為我是做室內裝修的,故此老想起沙崗的一篇小說「你喜歡勃拉姆斯嗎」,那個年輕貌美而富有的男孩子在雨中等待他的中年情人自店鋪出來,雨淋濕他的外套,兩人相視無言,男孩子瞥到街招筒上演奏會的廣告,痴痴地問:「你喜歡勃拉姆斯嗎?」盡在不言中。
我也渴望能碰到一個這樣的有情人。
尷尬的是,戀愛過後又怎麼辦?結婚?嫁一個小若干歲數的丈夫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的,婚後開門七件事跟著而來,神仙眷屬也不得不面對現實,變得傖俗起來。最可怕的是養兒育女,孩子一出生,那小小的身軀,響亮的哭聲,能把最灑脫的男女打回平凡的原形,這便是戀愛的後果。
所以書中的女主角蒼白而美麗地叫他走,她不能愛他。
聰明的選擇。
我站在鏡子面前,戲劇化地說台辭:「走,你走吧。」雙手抱著胸,皺著眉頭,作痛苦狀。
我並沒有閒著,一邊取出面膜敷上。
油性部分用淺藍色,乾性部分用粉紅色,什麼地方有雀班與皰皰,則點上咖啡色,一晃眼看,面孔似政府宣傳清潔城市招貼中的垃圾蟲。
我很吃驚。
有情人的女人大抵不可如此放肆,所以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
別看我女兒都十七歲了,其實我沒有與男人共同生活的經驗,也不敢大膽投入二人世界。
累了,我躺在沙發上睡著。
我「唯一」的享受是這一部兩匹半的分體式冷氣機,每小時耗電五元港幣。
我半睡半醒地享受著物質的文明,發誓終其一生都不要踏入絲路半步,正在這個當兒,電話鈴響起來,我下意識地取過聽筒。
那邊說:「我是羅倫斯。」
是DH羅倫斯還是TE羅倫斯?
我含糊說:「你打錯了。」掛上聽筒。
轉個身再睡,臉上七彩的化妝品怕要全部印到墊子上,管它呢。
電話又響。
我呻吟,又不敢不聽,怕是哪個客戶找我。我說:「找誰?」
「我是羅倫斯。」
「先生,我不認得羅倫斯。」
「我認得你的聲音,你是楊之俊。」
我改變語氣,「閣下是誰?」
「如果我說我是『關先生』,你會記得嗎?」
「哦,關先生,你好,怎麼,」我醒了一半,「關太太有什麼特別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關太太有什麼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給我?」我明知故問。
「當然也可以有。」
「那麼待彼時我們再聯絡吧。」
「我現在要赴一個約會,再見,關先生,多謝關照。」我再度掛上電話。
弔膀子來了。
連姓甚名誰都不肯說,就來搭訕。
這個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電話鈴再響,電話沒有發明之前,人們怎麼過活的?
是母親。
「今夜我去打牌,你幫我忙把那個長篇劇錄下來。」此牌不同彼牌,母親一直玩橋牌。
「你該買架錄影機。」
「行將就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嚕嚕囌蘇購置那麼多東西幹什麼?」
她又來了,一點點小事便引來一堆牢騷。
「好好好,」我說,「好好好。」
她掛電話。
好好好。這仿佛是我唯一的詞彙。好好好。
陶陶又打電話來。
「明天是喬其奧生日,我們在迪斯科開派對,媽媽,喬其奧問你要不要來。」
「我不要來,」我光火,「多謝他關照我。」
「媽媽,你應當出來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麼做,我要是真出來,你才吃不消兜著走,難道你希望有一個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親?」
她說:「不會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會生下陶陶。
「媽媽,鞋店減價,你同我看看有沒有平底涼鞋,要白色圓頭沒有裝飾那種。」
「好好好。」
「媽媽,我愛你。」
「我也愛你,幾時暑假?」我的愛較她的愛複雜。
「考完這兩天,就不必上課。」
「你打算住到哪裡去?」
「媽媽,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時再算。」
「喂,餵」。
陶陶已經掛掉電話,免得聽我借題發揮。
該夜索然無味,吃罷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鳴,逕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濃茶落肚,魂歸原位。
我結帳往潔具專家處看洗面盆。
他把目錄給我看。
「妙極了,」我說,「這隻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鑲金邊的毛巾,嘩,加上黑如鍋底的面孔,像費里尼電影中之一幕。」
老闆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嗎?」
「有,怎麼沒有,只要有錢,在本市,連長鬍髭的老娘都買得到。」
老闆忽然聽到如此傳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裡。我活潑地向他眨眨眼。
他說:「我替你訂一副來吧。」
「要訂?沒有現貨?」我大吃一驚。
「楊小姐,價值數萬的洗臉盆,你叫我擱哪兒?」
「要多久?」
「兩個月。」
「要命,我已經把人家的舊盆拆下來了。」
「你看你,入行那麼久,還那麼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現貨。」我急起來。
他搖頭,「我獨家代理,我怎麼會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麼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貨。」
老闆笑,「楊小姐,大富人家,怎會此刻移民?人家護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戶人家,才會惶惶然臨急抱佛腳。
「那我的顧主如何洗臉?」我瞠目問。
他打趣我,「由你捧著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這老闆大抵看過紅樓夢,知道排場。
我嘆口氣,「也已經差不多了。」
他見我焦頭爛額,便說:「我盡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時內給我答覆。」
「小姐,我還有別的事在身上。」
「我這一件是最要緊的,明天上午十點我還要考試,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緊張便失水準。」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們都知道這些年來我還在讀書。
「今次考什麼?」
「商業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儘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發到兩個地盤去看工程。中飯與油漆匠一起吃,與他幹了一瓶啤酒。
下午趕回家,匆匆翻一輪筆記。
葉成秋打電話來祝我考試順利。
陶陶剛考完歷史,她說:「我想可以及格,媽媽,祝你成績理想。」
「我?」我都不知這些年來我是怎麼考的這些試。
永恆的考試夢,卷子發下來,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臘文與拉丁文,別人埋頭書寫沙沙響,我在那裡默默流淚……
「媽媽?」
「是,我在。」我回到現實來,「我都背熟了的,應該沒問題。」
「祝你幸運。」
「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