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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真看不出他當年在上海只是一個讀夜校的苦學生。

    母親說他有好多兄弟姐妹,他父親是個小職員,住在銀行職員宿舍,與母親是中學同學,是這樣愛上的。母親為了他,連家中的汽車與三輪車都不坐了,甘心乘電車,他是文藝小說中標準的窮小子,即使畢業找到工作,待遇菲薄,又得照顧弟妹,沒有什麼出息,做他妻子前路黑暗,外婆努力拆散了他們。

    我要是外婆,我也這麼做,我也不允許陶陶跟這麼一個貧窮的年輕人去吃苦,誰會曉得時局會大變?

    我抬起頭說:「我自己開車得啦。」

    「要不要去吃杯咖啡?」他問,「時間還早。」

    我笑,「真可惜本市沒有一間凱詩令。」

    「你想去凱詩令」

    「我哪裡有資格上凱詩令,那是令尊追女仔的地方。」

    「現在你大了,不比以前那麼豁達,怕閒話是不是?」

    我答:「免得人家說楊家三代的女人都同葉某有來往。」

    他訝異地說:「有誰那麼多嘴?」

    我忍不住笑,「我父親。」

    他不悅,「楊之章一張嘴像老太婆。」

    「你們三個人真可愛,」我說,「爭風喝醋三十載。」

    「之俊,再過幾年,你會發覺,三十年並不是那麼艱難過,一晃眼歲月悠悠過去,好幾度午夜夢回,我驀然自床上躍起,同自己說:什麼,我五十三歲了?怎麼會?我什麼也沒做,已經半百?生命是一個騙局。」他笑。

    說話中的辛酸並不是笑容可以遮蓋。

    葉成秋唯一的訴苦對象可能是我。

    我打開車門。

    「生意好嗎?」葉成秋問。

    「沒關係,有苦經的時候,我會來找你。」我笑。

    「你要記得來。」

    每次不待我們開口,他已經照顧有加。真正幫人的人,是這樣的,至親友好有什麼需要,暗中留神,不待人家厚著麵皮開口,立即自動做到。不是太難的事,一個人有多少至親好友,應該是數得出的。

    還有次一等的,便是待人開口,他才動手幫忙,藉口是:我怎麼知道他會不會多心嫌棄?

    最下等的人,倒不是有能力不肯幫人的人,而是一直老認為人家非得幫他的人。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葉成秋都是上等人。

    回到家已經很晚。

    陶陶熟睡,穿著鐵皮似的牛仔褲。真服了她,明明去跳舞,忽地換了衣服,也許這是她的睡衣。

    第二天一早她上學去了。

    我出奇地疲倦,在床沿坐了很久才洗臉。

    每天用毛巾擦臉的時候就有無限厭倦,這張老臉啊,去日苦多。

    也許沒有陶陶就不覺得那麼老,看著陶陶在過去十七年多每年長高九厘米,真令我老。

    有那麼大一個女兒真是躲都沒法躲的,我還敢穿海軍裝不成?

    陶陶不在的時候,我特別空虛。

    回到公司,女孩子同我說,關太太找我多次,十萬分火急,關太太很生氣,說:為什麼楊小姐身邊不帶備一隻傳呼機。

    找一口飯吃不容易。什麼叫十萬分火急,我又不止她一個戶頭,不一定能夠即刻撥時間給她。

    不過近年來我也想開了,無論多么小的生意,也很巴結地來做,表示極之在乎。

    我復電給她,她卻在睡中午覺。我答應「在上肇輝台時再順帶到你處彎一彎」。

    到她那裡她倒面色和藹,她只不過是寂寞,要人關心她。碰巧我也寂寞,不是損失。

    好消息,關太太的浴室要裝修。這使我有痛快的感覺,可以把人家的家弄成防空洞一樣也只有這個機會:瓷磚整幅扯下來,瓷盆敲脫,浴缸往往要拆掉一面牆壁抬出去扔掉,換去生鏽的水喉管,使之煥然一新。

    也有煩惱,怕主人家要新鋪金色瓷磚,及在天花板鑲鏡子。

    關太太說:「我要金色水龍頭,以及義大利手工彩描洗臉盆。」

    「花俏的洗手盆最不好。」

    「為什麼?」

    「隱形眼鏡掉了怎麼辦?」

    「我可以預早配定十副。」

    這倒是真的,我怎麼沒有想到。

    「天花板與一面空牆全鋪鏡子。」

    關太太的身材一定很好,平日穿著寬袍大袖的流行款式,也不大看得出來。

    我不與她爭論,與客人吵有啥好處?在初初開業的時候我已經領略過這種滋味。

    「把鏡子斜斜地鑲在牆壁上,看上去人會修長此」

    嘩,怎麼叫泥水匠做一幅斜牆?我暗暗叫苦。

    「書房呢?書房怎麼辦?」我問。

    「讓它去吧。」

    「可是電線還沒有拉好。」

    「不要去理它!」關太太懊惱地說,「我當作屋裡沒這間房間。」

    「讓我幫你完工如何?等你有了明確的主意,再拆掉重裝吧?」

    「真的,楊小姐,真的可以?」

    「當然,交在我手中。」

    「好的,哦,對了,這是你第三期的費用。」

    我道謝。

    她歉意地問:「做住宅裝修,很煩吧?」良心忽然發現。

    不比做人更煩。「我自己比較喜歡設計寫字樓,但為你關太太服務是不一樣的。」

    她很滿意。

    關太太是個美麗的女人,年紀比我小几歲,一身好皮膚,白皙得似外國人,是以從來不肯曬太陽或坐船出海。一年四季皮膚如雪,故此特別喜歡穿黑色衣裳。

    當下有人按鈴,女傭去開門,進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關太太替我介紹說是「我先生」。

    我稱呼一聲「關先生」,他卻一呆。

    沒事我先告辭。

    我從沒見過關先生,不知怎麼,覺得面熱。

    下午我就叫大隊去動工,帶樣板去給關太太挑。

    他們同我通電話,說有關先生在,關太太比平時和睦得多。

    這倒好。

    傍晚我去看工程,關太太外出,傭人招呼我。

    這間屋子由我一手包辦,間格方面,我比主人家熟。

    好好的一層公寓,假使裝成全白,不知多舒適,偏偏要淺紅搭棗紅,水晶燈假地台,緞子窗簾上處處捆條邊,連露台上遮太陽的帆布篷都不放過,弄得非鹿非馬,什麼法國宮廷式。

    又去摩羅街搜刮假古董,瓶瓶罐罐堆滿一屋,但凡藍白二色的充明瓷,門彩便算乾隆御鑒之寶,瞎七搭八,不過用來配沙發墊子及牆紙花紋,真要命。

    不知怎麼,本市的屋子收拾得再好,也永遠不像有人住的地方,是以我自己的地方亂得驚人,賣花的老娘乾脆插竹葉,受夠了。

    我看著洗臉盆搖頭嘆氣,裝白色好多呢,配一列玻璃磚,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買得到有四隻腳的老式白浴缸。幾時等我自己發了財可以如願以償。

    我身後有個聲音傳來:「看得出你最喜歡的顏色是白。」

    我轉頭,「關先生。」他還沒走。

    「我不姓關。」他笑。

    我揚揚眉毛。

    「她要自稱關太太,逼得我做關先生。」

    我不大明白,只得客氣地笑。

    「她出來見人時用關太太這藝名。」「關」先生解釋。

    什麼?藝名?即使做戲,也斷然不會姓關名太太。

    我茫然。

    「關」先生笑了。

    「我叫羅倫斯。」

    我只得說:「你好。」

    「你姓楊,叫之俊?」

    「是的。」我點點頭,不想與他攀談下去。

    他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年輕,好打扮,左頰有一深深酒渦,帶來三分脂粉氣,但不討厭,身上配件齊全而考究,是有家底而出來玩的那種人。

    「你是室內裝修師?」

    「稱呼得好聽點,可以這麼說。」

    「啊,還有什麼其他叫法?」他仿佛立心要同我打交道。

    我勉強地賠笑,側側身走回客廳,他跟出來。

    我吩咐工人收工,打算離去了。

    「這間屋子若是全油成白色,你說有多好。」他忽然說。

    我為這句話動容。顯然他是出錢的幕後人,關太太是他的情人,他倒是不介意裝修不如他意。

    我這次笑得比較自然,仍無所置評。

    「天氣這麼熱,喝杯西瓜汁再走如何?」

    真夠誘惑。但我搖搖頭,「我們收工了。」

    我明天要忙著替女主人去找18K水龍頭,說不定她還要配榭古茜噴嘴浴缸。

    「關」先生說得很對。

    天氣這麼熱,地面曬了一日,熱氣蒸上來,眼睛都睜不開,眯著眼,形成眼袋特別大,皺紋特別深,卻有世紀末風情——是,沒有什麼能夠使我發笑,我就是這麼厭世,如何?有點像梅蓮娜麥高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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