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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爹,來,吃壽麵。」我拉他起來。
陶陶調皮地笑。
他是這樣的不快樂,連帶影響到他的家人。
我記得母親說當年他是個很活潑倜儻的年輕人,祖父在上海租界做紗廠,很有一點錢,他一帆風順進了大學,天天看電影吃咖啡結交女朋友,早已擁有一架小轎車,活躍在球場校園。
一到香港便變了,母親說他像換了個人。
他一邊把面撥來撥去淨挑蝦仁來吃,一邊還在咕噥,「……投機!葉成秋做的不過是投機生意,香港這塊地方偏偏就是適合他,在上海他有什麼辦法?這種人不過是會得投機。」
我與陶陶坐到九點半才離開,仁至義盡。
「可憐的外公。」她說。
我完全贊同。
陶陶說下去:「他們一家像是上演肥皂劇,不停地衝突,不停地埋怨。」
我說:「他忘不了當年在上海的餘輝。」
「以前外公家是不是很有錢?」
「當然。連楊家養著的金魚都是全市聞名的;一缸缸半埋在後園中取其涼意,冬天的時候,缸口用蔑竹遮著,以防降霜,雪水落在魚身上,金魚會生皮膚病……不知多少人來參觀,你外公所會的,不外是這些。」
陶陶問:「轉了一個地方住,他就不行了?」
我也很感慨,「是呀。」要奮門,他哪兒行?
但葉成秋是個戰士。在上海,他不過是個念夜校的苦學生,什麼也輪不到,但香港不一樣,父親這種人的失意淪落,造就了他的成功,父親帶下來的金子炒得一乾二淨的時候,也就是他發財的時候,時勢造就人,也摧毀人。
陶陶說:「我喜歡葉公公多過外公。」
你也不能說陶陶是個勢利小人,誰也不愛結交落魄的人,不止苦水多,心也多,一下子怪人瞧不起他,一下子怪人疏遠他,弄得親友站又不是,坐又不是,父親便是個最佳例子。
「外公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沒怎麼樣,手上據說還有股票。」
連陶陶都說:「股票不是不值錢了嗎?」
我把車子開往母親家。
陶陶說:「我約了人跳舞。」
她身上本就是一套跳舞裝束,最時興的T恤,上面有塗鴉式圖案,配大圓裙子,這種裙子,我見母親穿過,又回來了。
我心微微牽動,穿這種裙子,要梳馬尾巴或是燙碎鬈髮,單搽嘴唇膏,不要畫眼睛……
我溫和地說:「你去吧,早些回來。」
她說:「知道了。」用面孔在我手臂上依偎一下。
我把鋼筆還給母親。
她說是她送了給陶陶的。
我說:「這是葉成秋送你的紀念品。」
「不,葉送的是支派克,這支是我自己的。」
「他那時哪兒有錢買派克鋼筆?」我詫異。
「所以。」母親嘆口氣,「那麼愛我,還不讓我嫁他。」
在幽暗的燈光下,母親看上去不可置信地年輕,幽怨動人。
也難怪這些年來,葉成秋沒有出去找青春貌美的情人。他一直愛她,也只愛過她,自當年直到永遠。
她嘲笑自己,「都老太婆了,還老提當年事。對,你父親怎麼樣?」
「嘮叨得很。」
「有沒有抱怨廣東女人生的兒子?」
「有。」
「當初還不是歡天喜地,自以為楊家有後,此刻看著實在不成材了,又發牢騷。」
「還小,看不出來,也許過兩年就好了。」
「男孩子不會讀書還有什麼用?年年三科不合格。陶陶十五歲都能與洋人交談,他的寶貝至今連天氣報告都聽不懂,現眼報,真痛快!」
我驚奇,「媽,你口氣真像他,這樣冤冤相報何時了?他同你早離婚,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何苦咒他?」
「你倒是孝順。」
「媽媽。」
門鈴響起來。
我當然知是什麼人。
偏偏母親還訕訕的,「這麼晚,誰呢。」第二章 一姐去開門,進來的自然是葉成秋。
我如沐春風地迎上去,「葉伯伯,有好幾個禮拜沒見你。」
「之俊,見到你是這個苦海中唯一的樂趣。」
我哈哈地笑,「葉伯伯,恐怕你的樂趣不止這一點點吧。」
「啊,我其他的樂趣,都因這唯一的樂趣而來。」他繼續奉承我。
我們相視再笑。
母親的陰霾一掃而空,斟出白蘭地來。
我說:「葉伯伯是那種令人覺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人,真想念他。」
「之俊越發圓滑了。」
「老了,碰得壁多,自然乖巧,」我趨近去,「看看這裡的皺紋。」我指向眼角。
「芬,芬,」葉成秋叫我母親,「聽聽誰在同我們比老。」我們不停地笑。
「咦,這是什麼?」他指向我襟前。
「是母親送給陶陶的古董筆,我別在這裡。」
他怪叫起來,「是不是我送的那支?」
母親說:「當然不是,真小氣,八百多年前送過什麼還刻骨銘心。」
「之俊像足你當年。」
我分辯,「其實不是,陶陶像她才真。」
母親說:「外人見有一分像就覺像。」
「我還算外人?」
我低頭一想,實在不算外人,我第一個皮球是他買的,第一個洋娃娃也是他買的。
他問我:「還在讀書啊?」
我點點頭。
母親咕噥,「有啥好讀?六七年還沒畢業,不過是什麼公司秘書課程。」
我心虛地賠笑。
母親說:「當年供你留英留法你偏偏要談戀愛,此刻下了班還到處趕課堂,自作孽。」
葉成秋忙來解圍,「喂,再嘮叨就是老太婆了,之俊有志氣有恆心是最難得的,別忘記我當年也是滬江大學的夜校生。」
我知道他們都沒有畢業,都在一九五○年前後到香港來。
母親咕噥:「那時我們多吃苦……」
葉成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吃苦,你吃什麼苦?躲在租界裡,你知道日本鬼是什麼樣子?」
母親白他一眼,「你這個成見總無法磨減,不上演過一江春水向東流就不成為中國人似的。」
他們很明顯地在優雅地打情罵俏。
我站起來告辭。
葉成秋搭訕地說:「我送之俊。」
「你再多坐一會兒。」我說。
母親即時說:「不必留他,一起走吧。」
我們只得走了。
葉伯伯在電梯裡對我說:「你比你母親成熟。」
他愛她。
愛一個人就是這樣,什麼都包涵,什麼都原諒,老覺對方可愛、長不大、稚氣,什麼都是可憐的,總是捨不得。
我深深嘆口氣,母親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葉成秋一直在她身邊。
「葉伯母的病怎麼樣?」我問。
他黯然,「盡人事而已。」
「也拖了很久。」
「這種癌是可以拖的。」他說,「但是拖著等什麼呢?」
「等新的醫藥呀。」
「哼,三年了。一直看著她掉頭髮發腫嘔吐。之俊,生命中充滿荊棘,我們的煩惱為什麼這麼多?」
我說:「不然,怎麼會有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這個說法呢?」
「你們年輕人到底好些。」
「葉伯伯,我也不算年輕了。」
「你一直是個特別的孩子,之俊,你的固執和毅力都不似得自你父母。」
我苦笑,「你意思是,我好比一條盲牛。」
他說:「之俊,如果你是我的女兒,我會快活過現在。」
葉成秋的兒子是本市著名的花花公子。
「我也並不成材,你聽到我母親怎麼批評我。」
他笑。
我最喜歡看到葉成秋笑,充滿魅力、成熟、漂亮的笑,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他的肩膀可以擔起生活中無限疾苦,多少次我們母女在困境中團團轉,他出現來救苦救難。
我仰慕這個人,公開地,毫不忌諱地說過一千次,如果要我組織家庭,配偶必需像葉成秋。這個男人是一個奇蹟,任何考驗難不倒他,長袖善舞,熱誠周到,面面俱圓,幾乎男人所有的優點他一應皆全,再加上豐富的常識,天文地理他無所不曉,又懂得生活情趣,這是太重要的一環,他早已成為我與陶陶的偶像。
當然葉成秋的兒子可以成為花花公子,只要學得他父親十分之一本事已經足夠。
「我送你。」他說。
司機開著他黑色的丹姆拉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