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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午夜夢回,突然而來的絮絮細語使我大吃一驚,聽仔細了,原來是唱片騎師在喃喃自語。

    我撐起床關掉無線電,卻再也睡不著了。

    第二天一早回公司。

    所謂公司,不過是借人家寫字樓一間房間,借人家一個女孩子替我聽聽電話。

    你別說,這樣的一間公司在五年前也曾為我賺過錢,我幾乎沒因而成為女強人,至今日市道不大如前,我仍然做私人樓裝修,即使賺不到什麼,也有個寄託。

    最近我替一位關太太裝修書房,工程進行已有大半年,她老是拿不定主意,等淺綠色牆紙糊上去了,又決定撕下來,淡金色牆腳線一會兒要改木紋,過幾日又問我能否接上水龍頭,她不要書房要桑那浴間啦。

    我與她混得出乎意料的好。

    關太太根本不需要裝修,她的態度似美國人打越戰,麻煩中有些事做,挾以自重。

    我?我反正是收取費用的。她現在又要我替她把那三米乘三米的書房裝成化妝室,插滿粉紅色鴕鳥毛。

    噯,這行飯有時也不好吃,我也有周期性煩躁的時候,心中暗暗想逼她吃下整隻生鴕鳥。

    不過大多數時間我們仍是朋友。

    我出外買了禮物,代陶陶選一打名貴手帕給她外公。

    五點多她到我寫字樓來接我,我正在與相熟的木匠議論物價飛漲的大問題,此刻入牆衣櫃再也不能更貴等等,陶陶帶著陽光空氣進來,連木匠這樣年紀身份的人都為之目眩。

    我笑說:「這是我女兒。」

    「楊小姐,你有這麼大的女兒!」他嘴都合不攏。

    我心想:何止如此,弄得不好,一下子升為外婆,母親就成為太外婆。

    太外婆!出土文物!這個玩笑不能開。

    我連忙說:「我們改天再談吧。」

    木匠站起來,「那麼這幾隻松木板的貨樣我先留在這裡。」

    他告辭。

    陶陶在有限的空間裡轉來轉去,轉得我頭昏。

    「楊陶,你給我靜一靜。」我笑。

    「你看看我這份合同。」她十萬分火急。

    我打開來一看是亞倫蔡製作公司,倒先放下一半心。這是間有規模的公司,不會胡來。

    我用十分鐘把合同細細看過,並無漏洞,且十分公道,酬勞出乎意料之外的好,便以陶陶家長身份簽下名字。

    陶陶擁抱我。

    我說:「不要選暴露泳衣。」

    「媽媽,我賺了錢要送禮物給你。」她說。

    陶陶都賺錢了,而且還靠美色,我大大地訝異,事情居然發展到這個地步。

    「這份工作是喬其奧介紹的。」陶陶說。

    我說:「你不提他還好,陶陶,外頭有人傳說,他專門陪寂寞的中年太太到的士高消遣。」

    「有人妒忌他,沒有的事。」陶陶替他申辯。

    「看人要客觀點。」

    她回我一句:「彼此彼此。」

    我氣結。

    「媽媽,」她顧左右而言他,「看我昨日在外婆家找到什麼。」她取出一支鋼筆,「古董,叫康克令,是外婆念書時用的。」

    「你怎麼把外婆的紀念品都掏出來,還給我。」我大吃一驚,「這是葉成秋送她的。」

    「葉公公是外婆的男朋友吧?」陶陶嬉笑。

    我把筆搶回來,「你別把人叫得七老八十的,你這傢伙,有你在真礙事,一個個人的輩份都因你而加級。」

    「外婆跟葉公公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陶陶問。

    「他們以前是同學。」

    「他們以前一定很相愛,看得出來。」

    「你懂什麼?」

    「但外婆為什麼忽然嫁了外公?是因為有了你的緣故?」

    「你快變成小十三點了。」

    「看,媽媽,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呢?我又不是昨日才出生的。」

    我嘆口氣,「不是,是因為太外婆不准你外婆同葉公公來往,你葉公公一氣之下來香港,外婆只好嫁外公,過一年他們也來香港,但兩人際遇不同,葉公公發了財,外公就一蹶不振。」

    陶陶聽得津津有味,「你可是在香港出生?」

    「不,我是上海出生,手抱的時候來到香港。」

    「那日喬其奧問我可是上海人,我都不敢肯定。」

    我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

    「我父親可是上海人?」陶陶問下去,「什麼叫上海人?我們做上海人之前,又是什麼人?」

    我笑道:「我們世世代代住上海,當然是上海人。」

    「但以前上海,沒有成為大都市之前,又是什麼樣子?」

    「我不是考古學家,來,上你外公家去。」

    「咦,又要與大獨二刁見面了。」

    我呆住,「你說啥?」

    「他們兩兄弟。」

    「不,你叫他們什麼?」

    「唐伯虎點秋香里的華文華武呀,不是叫大獨二刁?」

    我轟然笑起來,不錯,陶陶確是上海人,不然哪裡懂得這樣的典故。我服帖了,她外婆教導有方。

    母親是有點辦法的,努力保持她獨有的文化,如今連一姐都會得講幾句上海方言。

    陶陶口中的大獨二刁並不在家。

    我與父親單獨說了幾句話。

    父親的頭髮梳得一絲不亂,髮蠟香氣撲鼻,有點刺人,身上穿著國語片中富貴人家男主角最喜歡的織錦短外套,腳上穿皮拖鞋。不止一次,我心中存疑,這些道具從什麼地方買來?

    這就是我的父親,在我兩歲時便與母親分手的父親。

    記憶中幼時我從沒坐過在他膝頭上。我熟悉葉伯伯比他更多,這也是他氣憤的原因。

    「爹,」我說,「生日快樂。」

    「一會兒吃碗炒麵吧,誰會替我慶祝呢,」他發牢騷,「貧在鬧市無人問,五十歲大壽不也這麼過了,何況是小生日。」

    「爹,要是你喜歡,六十歲大壽我替你好好辦一下。」

    「我像是活得到六十歲的人嗎?」他沒好氣。

    「爹。」我很了解,溫和地叫他一聲。

    他說:「還不是只有你來看我。」

    「陶陶也來了。」

    「我最氣就是這個名字,楊陶楊桃,不知是否可以當水果吃。」當然,因為這個名字是葉成秋取的。

    我會心微笑。

    「過來呀,讓外公看看你呀。」父親說。

    陶陶過去坐在他身邊,順手抓一本雜誌看。

    父親嘆口氣,「越來越漂亮,同你母親小時候似一個印子。」

    陶陶向我眨眨眼。

    這時候父親的妻子走出來,看到我們照例很客氣地倒茶問好,留飯讓座,我亦有禮物送給她。

    她說:「之俊,你真是能幹,我那兩個有你一半就好了。」

    我連忙說:「他們能有多大!你看陶陶,還不是有一搭沒一搭的。」

    她穿著旗袍,料子還新,式樣卻是舊的,父親的經濟情況真的越來越不像樣了。

    她說:「當年你爹要借錢給你做生意,我還反對,沒想到兩年不夠,連本帶利還了來,真能幹,不過那筆款也早已填在家用里,身邊要攢個錢談何容易。兩個兒子的大學費用,也不知該往哪裡籌。」

    日子久了,後母與我也有一兩句真心話,我們兩人的關係非常曖昧,並不如母女,也不像朋友,倒像妯娌,互相防範著,但到底有點感情。

    父親在那邊聽到她訴苦,發作起來,直叫:「大學?有本事考獎學金去!我不是偏心的人,之俊也沒進過大學堂,人家至今還在讀夜校,六年了,還要考第三張文憑呢!要學,為什麼不學之俊?」

    我很尷尬,這樣當面數我的優點,我真擔當不起,只得不出聲。

    後母立刻站起來,「我去弄面。」

    我過去按住父親。

    他同我訴苦:「就會要錢,回來就是問我要錢。」

    我說:「小孩子都是這個樣子。」

    「她也是呀,怕我還捏著什麼不拿出來共產,死了叫她吃虧,日日旁敲側擊,好像我明日就要翹辮子似的,其實我也真活得不耐煩了。」

    我心想:外表年輕有什麼用?父親的心思足有七十歲,頭髮染得再黑再亮也不管用。

    我賠著笑,一瞥眼看到陶陶瞪著眼抿著嘴一本正經在等她外公繼續訴苦,一派伺候好戲上場的樣子,幸災樂禍得很,我朝她咳嗽一聲,她見我豎起一條眉毛,吐吐舌頭。

    父親說下去,「你母親還好吧?」

    「好」

    「自然好,」父親酸溜溜地說,「她有老打令照顧,幾時不好?」

    越說越不像話了,父親就是這點叫人難堪。

    他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憑葉成秋此刻的能力,她要什麼有什麼,有財有勢好講話啊,不然她當年那麼容易離開我?不過葉成秋這個人呢,走運走到足趾頭,做塑膠發財,做假髮又賺一票,人家搞成衣,他也搭一腳,電子業流行,又有他份,炒地皮,又有人提攜他,哼!什麼叫鴻運當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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