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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8 作者: 亦舒
第一章 每個人都有母親。沒有母親,就沒有我們。
我有母親,自然,同時我亦是別人的母親。
許久許久之前,我已領悟到生命的奇妙,為了這個原因,我尊重我母親,至於我愛母親,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我母親與別人的母親有點不一樣。
她很年輕。
通常來說,一個三十四歲的中年婦人的母親,應該穿著灰色絲旗袍,梳個髻,一臉慈祥的皺紋,一開口便「孩子呀,娘是為你好……」閒時弄了粥飯面點,逼著女兒吃下去。
我母親卻不是這樣的,母親只比我大十七歲。或者你會說,呵,一個五十一歲的女人也就是老女人了,但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我母親的緣故,但凡見過她的人,都不置信一個女人可以保養得那麼好,風姿綽約,比起她的女兒有過之而無不及。
事實上,我的女兒,十七歲的陶陶,常常說:「我情願外婆做我的母親,她長得美,打扮時髦,而且思想開通。」
母親長得美,是因為她的母親、我的外婆,是一個美女,她得了她的遺傳,輪到我,就沒有那麼幸運,我長得像我爹。而陶陶,她得天獨厚,我母親,她外婆的一切優點,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
我是最不幸的夾心階層,成為美女的女兒,以及美女的母親,但我本身,長得並不太美。
我有一位仍然穿(犭京)皮褲子的母親,與正在穿三個骨牛仔褲的女兒,我無所適從,只得做了一大堆旗袍穿。
有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比母親還老。
親友都說:「之俊同她母親,看上去像是兩姐妹。」
他們又說:「陶陶同她母親看上去也像兩姐妹。」
這時候母親會說他們,「發神經,再說下去,外婆同外孫女都快變成兩姐妹了!」連命運都是遺傳性的。每隔十七年,我們家便有一個女兒出生,還有什麼話好說。
三個女人並不在一起住。
母親同老女傭一姐住老房子。一姐是她自一九五○年以六十元港幣雇下的順德籍女傭,相依為命。
我自己在一層中級公寓。
陶陶住學校宿舍,假日周末兩邊走。
說到這裡,應該有人發覺我們生活中好似欠缺了什麼。
男人。
我的父親呢?陶陶的外公在什麼地方?
父親很早便與母親分開,另娶了一位廣東婦女,再養了兩個兒子,與陶陶差不多年紀。
他們之間的故事,猶如一列出了軌的火車,又長又悲。
我的母親很特別,不見得每個老女人都有一段情,但她有許多過去,鋪張地說出來,也許就是一篇張愛玲式的小說。
陸陸續續,在她的申訴與抱怨中,一點點積聚,我獲得資料,了解她生命中的遺憾與不如意。
都是為了男人。
男人不與我們住,不代表我們不受男人的困惑。
陶陶的父親,也已與我分開很久很久。
我們的家,此刻似個女兒國,無限的惆悵,多說無益。
不過陶陶是我們生活中的光輝。
從沒有後悔把她生下來。
從小她就是個可人兒,住在外婆家,由一姐把她帶大。
一姐本來要辭工,兩隻手搖得似撥浪鼓,說受夠了我小時候的急脾氣,這下子她也老了,不能起早落夜地帶小娃娃。但是孩子一抱到她面前,她就軟化了。
陶陶出生時小得可憐,才二公斤左右,粉紅色,整張臉褪著皮,額角頭上的皺紋比小沙皮狗還多幾層,微弱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又沒有頭髮,丑得離奇。
我哭個不停,我以為初生嬰兒都像小安琪兒,滾胖的面孔,藕般一截截雪白的手臂,誰曉得經過莫大的痛苦後,生下一隻似小老鼠的傢伙。
我根本不願意去碰陶陶,很久也沒有替她取名字。
這個名字是葉伯伯取的。
葉伯伯是誰?慢慢你會知道的。
葉伯伯說:「『陶』,快樂的樣子,瓦器與瓷器的統稱,造就人才,修養品格謂之陶冶,這是個好字,她又是女嬰,叫陶陶罷。」
陶陶就是這樣成為陶陶。
母親升級做外婆,非常受震盪,她困惑地說:「別的女人輕易可以瞞歲數,我卻不能,外孫都出世了,真是命苦。」
命苦是真的,因為不能瞞歲數而呻命苦是假的。
因為嬰兒實在丑與可憐,大家都愛她。
一晃眼便十七年。
有很多事不想故意去記得它,怕悔恨太多,但陶陶一直給這個家帶來快樂歡笑。
最令人驚奇的,是陶陶越來越漂亮,成為我們生命中的寶石。
母親喜歡說:「一看就知道她是上海人,皮子雪白。」
她痛恨廣東人,因為父親另娶了廣東女人。
其實現在已經不流行了。現在作興痛恨台灣女人。
所以母親外表最時髦,內心仍然是古舊過時的,像一間裝修得非常合時的老房子,她此刻住的房子。
房子還是外公的錢買的。她自父親那裡,除了一顆破碎的心,什麼也沒得到。
她老是說:「咱們家的女人,沒有本事。」
我總寄希望於將來:「看陶陶的了。」
這一日是周末,母親與女兒都在我家。
我極度不開心,因為陶陶的男朋友不合我意。
他是個十八九歲的西洋人,不知混著什麼血統,許是葡萄牙,許是英國,眼睛黃黃的,陰沉得不得了,身板高大,頗會得玩,最討厭的還數他的職業,竟是個男性模特兒。
陶陶與他走了一段日子,最近打算與他到菲律賓旅行。
我極力反對。
陶陶舉起雙手笑,「我投降,凡是母親都要反對這種事,你也不能例外?媽媽,我可以告訴你,即使我同喬其奧在一起,我仍然愛你。」
「我不喜歡那男子。」我說。
「你不必喜歡他,我喜歡就行了。」
我很不開心,默默坐下。
陶陶的外婆幸災樂禍,「你現在知道煩惱了吧,之俊,那時我勸你,也費過一大把勁,結果如何?」
「母親,」我說,「在我教導陶陶的時候,你別插嘴好不好?」
母親聳聳肩,「好,好,天下只有你有女兒。」她轉身回廚房去看那鍋湯。
陶陶過來蹲在我身邊。
我看著她那張如蘋果一般芬芳可愛的面孔,她梳著流行的長髮,前劉海剪得短短,有幾絲斜斜搭在她眼前,眼角儘是笑意。
「陶陶,」我知道這不公平,但我還是忍心把大帽子壓下去,「你是我的一切。」
「胡說。」陶陶笑,「你還年輕,你還在上學,你有事業,你有朋友,你應該再物色對象結婚,什麼你只有我?你還有許多許多。」
我如泄氣的皮球,如今的年輕人真是精明。
「那麼當做件好事,陶陶,不要跟那個人走。」
「為什麼?」她問,「只為你不喜歡他?」
母親的聲音來了,「之俊,你過來。」
「什麼事?」我走進廚房。
母親推上門,「你這個人,你非得把陶陶逼到他懷裡去不可?」
「這話怎麼說?」
「他們正情投意合,你的話她哪裡聽得進去,翻了臉她走投無路還不是只得跟了那喬其奧跑,你真糊塗!」
「那怎麼辦?」
「當然只好隨得她去,聽其自然。」
「不行,」我說,「她是我女兒。」
「不行也得行,你何嘗不是我的女兒,你想想去,你若依了我的老路走,她就會蹈你覆轍。」母親說。
我閉上雙目。
陶陶敲門,「外婆,我可以進來嗎?」
母親換上笑臉,「我想照外國人規矩,陶陶,別叫我外婆太難聽,叫英文名字算了。」
陶陶推門進來,「好了好了,媽媽,如果你真的為了這件事不高興,我不去就是了。」
母親白我一眼,不出聲。
陶陶有點興致索然,「我此刻就同他去說。」
母親叮囑她,「記得回來吃飯。」
陶陶一陣風似地出門。
我喃喃說:「青春就是青春,六塊半一件的男裝汗衫,都有本事穿得那麼漂亮。」
「你小時候也一樣呀。」母親捧杯咖啡在我對面坐下,「連我小時候亦何嘗不如此。上海梵皇渡兆豐公園入場要門券,在出口碰到的男人,為了多看我一眼,還不是重新買票入場跟著多跑一轉。」
我笑:「怕是你往自己臉上貼金吧,這故事我聽過多次了。」
母親冷笑一聲,「嘿!我哄你幹什麼?」
我喝口咖啡,「以壯聲色。」
「之俊,你少理陶陶的事,她比你小時候有分寸得多。」
我瞪大眼睛,「我怕她行差踏錯。」
「得了,時勢不一樣了,現在無論發生什麼事,都可以視為一種經歷,你理她呢!你是她母親,反正你得永遠支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