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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0 作者: 亦舒
    一見我,哲特兒就說:「兄弟,你怎麼搞得如此狼狽?」

    我悲從中來,簡直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好。

    「事情我都知道了:婀娜與阿琅都告訴我。」哲特兒說,「你爹精神還好吧?」

    我說:「他在金錢上並沒有太大的損失,不過在『名』字上就一敗塗地。他應付得很好。」

    哲特兒忽然說:「這是一場金錢戰爭,如果我有廿億,就可以將慕容公司再買回來,變成敏敏企業。」他童心未泯。

    婀娜說:「如果你有廿億的話,請花到別的地方去,別在此地亂搞。」

    「算了。」我搔搔頭皮。

    「兄弟,你有事,即等於我有事,你不必見外。」

    「敏敏,你真是個好朋友,」我拍拍他肩膀,「你自己家裡還有好些事情沒辦妥呢。」

    「穆兄,多得你相助,事情大有進展,慕容琅答應與我去見小兒。」

    「好消息,恭喜恭喜。」我由衷地替他高興。

    婀娜說:「他認為是你幫他說項的緣故。」

    我苦笑,「我並沒有一張會燦出蓮花的嘴巴。」

    婀娜又說:「他又認定慕容琅是你讓出給他的。」

    大個子說:「你們中國人說過的,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拍大腿,說道:「我根本不喜歡慕容琅。」

    婀娜瞪我一眼:「你婉轉點好不好?」

    我問哲特兒:「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你現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據說可以替我安排見一見慕容琅?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哲特兒有點尷尬。

    真笑話,早一個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點沒配條門匙做長期食客,現在居然要別人引見,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敏敏哲特兒此刻已非吳下阿蒙,他說道:「要見你的是慕容太太。」

    我一怔,「啊,她。」做不得聲。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說:「『啊她』是什麼意思?你不是要與這女妖算帳嗎?」

    「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時在他們總公司見你。」哲特兒說。

    她有什麼話要說?

    婀娜問:「你去不去呢?」

    「我當然去。」我說。

    「那麼我向她報告一聲。」敏敏說。

    我說:「真厲害,令一個尼泊爾的酋長乖乖地做信差,阿琅什麼時候跟你回去?」

    哲特兒不好意思的說:「她沒答應回尼泊爾,但是我已令親信將小兒送到瑞士,我們後天一起到蘇黎世去。」

    婀娜說:「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處之道。」

    「祝福,以後就瞧你自己的了。」我與他握手。

    他說:「阿琅的心情很低落,她與我說,命中注定她愛的人老是愛上她的繼母。」大個子大惑不解,「我不明白,我可沒有愛上慕容太太呀,那個女人仿佛新自墳墓走出來,渾身不帶一點人氣,多可怕。」他形容得極妙。

    我心虛,不敢多話。

    「穆兄,你有什麼事,儘管來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幫你。」他再三的叮囑,然後走了。

    真是個好漢子,不枉結識他一場。

    婀娜說:「慕容琅的福氣不錯呀,碰上這樣一個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

    「怎麼,你對香港不滿意?」我故意岔開去。

    「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腸。」她說。

    我說:「婀娜,你對我好,我現在也知道了。」

    婀娜忽然漲紅了臉,「誰要聽你說這個?」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還不快走?」她趕我,「明日一早還有重要的約會。」

    「我累死了,你讓我在這兒胡亂憩一會兒。」

    「人家就是想見到姓喬的一夜落泊,你應當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齊齊的過去,也算是爭口氣。」

    我悚然肅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著,養養神也是好的。

    我這一養神就養到天亮。第六章  我相信爹爹與哥哥們也全沒睡好。天亮了我起床梳洗,換上套光鮮的西裝,但是沒有結領帶,故意作隨便狀。

    老實說,我亦不信寧馨兒昨夜會睡得著。

    為了復仇,她付出的代價也不算少,真是損人不利己。

    我為此非常嗟嘆。

    我們一家子在一起吃早餐,哥哥們的鬍髭一日一夜沒剃,早在下巴露出青色的影子,他們在研究溫哥華哪種房子好,以便父母搬過去定居。

    大哥說:「爹太一門心思了,居然在外國沒有房子,一旦風吹糙動,躲也沒處躲。」

    二哥說:「人說狡免三窟,由此可知爹並不是個jian商。」

    二哥則說:「咦,小弟一早穿戴整齊了,到什麼地方去?」

    「他能去哪裡?」媽媽說,「還不是去見女朋友。」

    大哥問:「小弟的女友到底是誰?」

    媽媽說:「那個叫婀娜的女孩子,是不是?人才很出眾能幹,又能吃苦,外型非常好。」

    「是呀,」我微笑,「但凡喬老太太出席的慈善舞會,她都以顯著的篇幅刊登在婀娜雜誌上,博得老太太無限歡心。」

    母親反問:「我老了嗎?老太太。」

    二哥說:「能幹就好,小弟需要人照顧,況且今時今日,女人有一千種方法花錢,若沒有一種賺錢的方式,她老公就移情了。」他笑。

    母親說:「做喬家的媳婦,不必自己賺月薪吧?」

    「要的要的,」我急急道,「老媽,你曉得啥,現在的凱絲米羊毛衫千六元一件,晚裝一萬多,皮鞋一千塊……太可怕了。」

    「有了對象,也不帶回家來瞧瞧。」二哥說。

    我說:「爹媽都見過婀娜。」

    爹白我一眼,「終於決定是她了嗎?人家對你可是真心,你別辜負了人家一片情。」

    我叫起來,「怎麼又挑剔我?大哥二哥三哥呢?秘聞周刊的紅人,這個月跟趙咪咪,下個月與夏琳琳,上星期是瑪姬楊,下星期是史蒂拉周,啐,這樣子一片霧的關係倒是沒人追究,我規規矩矩的——真是。」我不服氣。

    爹狠狠地說:「你哥哥們再風流,沒吃半點虧,你呢?你沒吃羊肉,連帶你老子都惹著一身騷,你還說?」

    我頓時英雄氣短起來,「爹,別提了。」

    大哥說:「好好的說正經事,小弟一上來就搞渾了,他真有本事,走走走。」

    我拉拉西裝的襟,委委曲曲的離開飯桌。

    其實心頭很寬朗,平日哪有機會做小弟撒嬌撒痴?如今夙願得償,,得其所哉。

    因此我上慕容有限公司去的輕鬆心情,竟不是偽裝的。

    幕容公司位在商業區黃金地區,一整棟大廈的頂四層樓全部是他們總部,余者出租。

    電梯將我帶到廿樓,我出電梯,推門進慕容企業公司。

    一個穿制服的男人迎上來,問明我身份,再領我進一間小小的休息室。

    我剛想坐下,忽然之間「休息室」動起來,向上升去,這竟是另外一部電梯。

    我猛地吃一驚。

    不要說是我,連父親都被他們矇騙了,要是我們早日看到這種架勢,殺頭也不敢輕敵。

    電梯再次停下來,那穿制服的人朝我點點頭,說聲:「到了。」

    自有另外一個人帶我進正式的休息室稍候。

    壞是壞在初次見面,由她親移大駕到我的公寓來,我只當她是手頭上有點錢的年輕寡婦,哦,完全不是那回事,她太厲害了。

    休息室有人比我先到,因為光線實在大暗,我只覺得他身形好熟。

    他向我打招呼:「你來了。」咕咕聲的輕笑。

    是慕容珏,他也在這裡,他的笑聲是神經質的,陰濕的,我毛骨悚然,渾身的不舒服起來。

    長窗被厚厚的絲絨帘布遮著,只開著小小的座檯燈,一剎那隻覺得氣氛像哪間華美的西餐廳,但隨即又覺詭異。

    「你好。」我嚮慕容珏點點頭。

    他走近檯燈旁,我看到他那張蒼白英俊的臉。他緊張的問:「你現在明白了吧,什麼叫做曼陀羅。」他像夜裊似的笑起來。

    我緩緩地搖頭。

    「為什麼搖頭?」他喘息,「為什麼?」

    「她也處處受別人左右,不能自己,你們中的毒,叫做自我毀滅,你、阿琅、寧馨兒,時間與金錢太多,性格怪僻,非邪非正,一念之差,就害人害己。你為什不回頭走呢,這些年來,你折磨自己,難道還沒受夠嗎?為了什麼還堅持下去?」

    他額角也布滿了汗珠,緊抿著嘴唇,墮入痛苦的魔障里。

    我問:「恐怕你不願脫出這個深淵吧?因為回了頭你也不知何去何從,更加失落。你們姓慕容的這家子。」

    他抬起頭怔怔的看著我。

    我說下去,「世界那麼大,你們看不見嗎?阿琅去了那麼遠,終於還要回來重蹈覆轍,而你,你就會在她身邊打轉;而她,念念不忘去世多年的慕容先生。真正的曼陀羅是慕容氏的血液,而你們的父親至今尚無處不在,鬼影幢幢,活在陰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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