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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0 作者: 亦舒
    我的心直沉下去。

    「她又說:『姓慕容的人待我好歹,我都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我忍不得旁人對我-嗦。』」婀娜說。

    「後來呢?」我說。

    「後來我就回來了。」

    「她人呢?」

    「留紐約辦些私人的事。」

    「婀娜,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不行,我趕著看大樣,下星期吧。」

    我像是有預兆似的,坐立不安。

    「大個子呢?阿琅呢?他們回來沒有?」我追問著。

    「阿琅回來了。」

    「哲特兒呢?」

    「那還用問嗎?阿琅在哪裡,他自然也在哪裡。」婀娜掛了電話。

    我連忙打電話到慕容府。

    那邊的女傭人說:「咱們小姐說,不認得什麼喬先生。」

    「什麼?」我跳得八丈高,「不認得我?」

    太現實了,太卑鄙了。不認得我?我倒抽一口冷氣,好,我如今也明白世情的冷暖,原來就那麼簡單: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存在,除了婀娜,世間沒有講義氣的人。

    我大力摔了電話。

    我在家度過七個寂寞的日子,唯一的工作是在媽媽打麻將的時候,我端張椅子在身後看著侍候。

    媽媽是高興的,幾乎掉了一根針也得叫「穆兒」撿起來。

    一切靜得不像話。

    太靜了,像置身於暴風雨的前夕。

    第八天,我坐在那裡吃早餐,忽然之間聽見書房內傳出一聲慘叫——

    「不可能!不可能,這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相信!」

    是父親的聲音,我「霍」地站起來,發生了什麼事?

    接著有重物墮地。

    我連忙跳起來,奔到書房,用腳踢開門。

    「怎麼了?」媽媽也搶到,「老頭,你怎麼了?」

    父親仰臥在沙發上,還穿著織錦晨樓,如離了水的金魚股喘著氣,指著攤在地上的一份報紙。

    母親過去扶住他,我拾起報紙,是財經版,血紅的大字:

    「某財團高價搜購喬氏股票,出手奇闊全不符合經濟原則,內因耐人尋味真相有待發掘,市面紛紛拋售一夜間奇峰突出。」

    我驚問:「這麼什麼意思?嚇,這是什麼意思?」

    母親將報紙奪過來看,「什麼會這樣?」她也目瞪口呆。

    這時候書房裡三隻電話同時響起來,我連忙接聽。

    全是喬氏企業的總經理、會計、助理,他們在電話里嚷:「這是怎麼一回事?快請老闆來聽電話,老闆有什打算?老闆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股權?我們的飯碗保不保得住?」

    「哥哥呢?」我問,「我那些有生意頭腦的哥哥們呢?」我慌作一團。

    父親掙扎著起來,將電話的插頭全部拔掉。

    書房內剎那間又靜了下來。

    他沉聲對母親說:「你回房去,不要理這裡的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公司,快去。」

    母親哭喪增臉,「老頭……」

    「去呀。」他揮舞著雙手。

    母親不得不聽他的話。

    父親接著說:「穆兒,你留下來。」

    「是。」我立刻答應。

    心中隱隱佩服老父,這樣的大事也不過只令他失態一陣子。

    他立刻打了見個電話,把三個哥哥與七個總經理召了來。

    不到半小時,書房裡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像二次大戰盟軍的總司令部。

    父親仍然穿著晨褸。他深深吸一口氣,說道:「很明顯,有人要喬氏垮台。」

    大哥說:「為什麼?沒有人會這麼笨,喬氏一向有實力。」

    二哥說:「所以三十五元的股票有人以四十八元收購。」

    三哥說:「但是要整垮喬氏,他們得耗資十億,有沒有這樣笨的人?」

    「為什麼不?」父親反問,「喬氏一向賺錢,他們以這個資本做生意,未必年年有進帳,現在除笨有精,過三年喬氏保證替他們賺回來。」

    七個總經理一聲不響,我發誓他們一回家就會打開《南華早報》聘人欄尋新的工作,他們有什麼良知?

    我很憤怒,一個人除了骨肉至親,誰都不要相信。

    「是哪個財團在做攪手?」二哥問。

    「國際證券,當然。」大哥說,「幕後主持人是誰,我們永不會知道。」

    二哥問:「結果會怎麼樣?」

    「三天之內可以分曉。」大哥說道。

    父親慘笑:「最多我下台好了。」

    七個總經理齊聲問:「喬氏企業是否會易名?」

    父親答:「我這個董事長一垮台,喬氏兩個字還站得住腳嗎?」

    他們面面相覷。

    大哥說:「老三,你儘量去打聽看是誰的傑作,我不慣被人整死了不知仇人是誰。」

    父親說:「我心中知道是誰。」

    我也知道。

    太毒了,曼陀羅還不比她毒。

    二哥問:「誰?進行得這麼快,這麼順,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誰?」

    父親嘴裡迸出三個字:「慕容氏。」

    總經理們譁然。

    我跌坐在沙發上,用手掩往臉。

    「她要我好看。」父親喃喃的說,「太厲害了,我遠遠低估了她,我應遭此報。」

    大哥遞一個眼色給二哥,「爹,你累了,一切交給我們,事到如今,只好聽其自然,你先休息一下吧。」

    三哥扶父親上樓去休息。

    二哥說:「各位請回到工作崗位,切勿作任何聲張,對所有新聞媒介均表示無可奉告,切記切記。」

    那些總經理們面如死灰般走了。

    我們四兄弟坐在書房內沉思,每人面前一杯黑咖啡。

    忽然之間我有一絲高興,我們四兄弟多久沒有這樣赤裸裸心對心的互相商量一件事了?平時各管各忙:追女郎、享樂、做生意,各懷鬼胎,幾時有試過這麼團結?

    只聽得大哥問:「慕容氏有什麼能力來與喬氏打這麼大的一仗?」

    二哥說:「慕容氏很神秘,他們的基地根本不在東南亞,一向陰私得很,高深莫測。」

    三哥問:「那年輕的寡婦有什麼作為?」

    大哥說:「很難講,我去打聽打聽,去問問幾個師公,就可以知道幕容氏的來龍去脈。」

    二哥說:「好,就算敵人是慕容氏,他們為什麼要做這一宗損人不利己的生意?」

    三哥沉吟,「你不聽爹說嗎?三五年,他始終有利可圖,或許只為了製造聳人聽聞的新聞,打擊商場高手的信念,很難說,這根本是一場戰爭。」

    大哥苦笑,「但願老兵不死。」

    二哥看著我:「小弟怎麼一言不發?」

    我囁囁說:「我不懂。」

    大哥說:「講講你的意見,局外人往往最清楚,旁觀者清。」

    我問:「喬氏企業是輸定了?」

    「這還用問嗎?」大哥苦笑。

    「爹手頭上仍有些許控制權,」我說,「我們不致餓飯。」

    「說得很好,繼續下去。」

    我吞一日誕沫,「爹也是少六望七的人了,雖然不顯老,可是在商場打滾達半個世紀,也很累的了,依我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索性退休了也好。」

    大哥聽了頓時不悅:「小弟真是,說出這樣外行的話來,爹與喬氏企業,兩為一體,這麼多年來,喬氏企業便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這個依傍,他還活得下去嗎?」

    二哥說:「各人有各人的嗜好與志向,小弟,叫你來上班開會,你是無論如何不肯的,是不是?叫爹閒在家中養魚種盆栽,他也不會快樂。」

    三哥嘆口氣,「公司落在旁人手上,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讓父親宣布退休。」

    我茫然站起來,踱出書房門,可憐的父親,近五十年來的心血……他生命的全部。

    而曼陀羅說:「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隻螞蟻一般。」

    我深深戰慄,為了人家幾句話得罪了她,她就叫人傾家蕩產,太可怕了。

    我走到婀娜那裡去躺著。她的雜誌本月已經截稿付印,所以有空聽我訴苦。

    我說:「我現在恨透這個女人了。」

    「因愛生恨?」婀娜一貫地取笑我。

    「隨便你說什麼。」

    「傳說自古傾國傾城的女人,大多如此,有這種本事。」

    「這么小器?為了這么小的事情?」

    「烽火戲諸侯不過是為了一個微笑而且。」婀娜提醒我。

    「我父親並沒有惡意……」

    「也許她最忌諱就是這個。」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願意向她道歉,這不過是一件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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