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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0 作者: 亦舒
    「下次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裡呀?」

    「到大個子的套房睡。」我說。

    她點點頭。

    「明天慕容琅登台,沒問題吧?」我也關心起來。

    「沒問題,有寧馨兒顧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時候也蠻厲害的。

    婀娜陪著我回華道夫,大個子見了我倆,會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後,大個子唏噓的說:「你們倆最幸福。」

    我把雙臂枕在腦後,不作答。

    一宵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背著相機,帶著哲特兒,跟婀娜出發。

    後台嫣紅奼紫,千嬌百媚,都擠滿了可人兒。我恨不得跟大個子說:「隨便挑一個,都勝過慕容琅,那妞沒良心,不是好人,划不來。」但是大個子情有獨鍾,仰著頭,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與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舊好,故此使盡渾身解數,努力攝取珍貴鏡頭。

    彩排時分,慕容琅大駕光臨,緊繃著一副孩兒臉,大眼睛裡滿是恨的火焰,我不敢與她的目光接觸,怕燃燒起來。

    啊,寧馨兒也來了,兩個成衣界巨子馬上受寵若驚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隻老大的翡翠別針,頭髮永遠挽在腦後,再沉朴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艷光,她的臉上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與我頷首打招呼。

    我頓時置身於第九層雲霧中,啊,是斗率宮還是離恨天,我到底身在何處?

    我正在暈陶陶,不能自己的時候,忽然之間一隻手搭在我肩膀上,我還以為是哪個美人兒,頭也不轉過去,就說:「什麼事,蜜糖兒?」

    誰知身後冷笑一聲:「我剝你的皮,蜜糖兒。」

    我嚇得英雄氣短,這聲音明明是爹爹,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爹。」我發抖地稱呼他,他要兒子怕他,兒子就得滿足他。

    他哼地一聲,「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麼過?拿著架相機在女人堆中打滾?」

    「你就燒了我吧,」我氣也上來了,「你何必到哪兒都對著兒子臭罵呢?」

    「你說什麼?」爹沒想到我敢駁嘴。

    「我叫你饒了我,要不,咱倆就乾脆登報脫離關係亦可。」

    我僵了。

    「好,是誰指使你這樣子公開反叛父母的?說。」老爹手中拿著《華爾街日報》,捲成一支棍子狀,沒頭沒腦地朝我頭上打來。

    我縮成一團怪叫,「搞什麼鬼?從香港罵到紐約,你自己更年期荷爾蒙失調,憋得緊,拿我來出氣。」

    這時旁人也都紛紛轉過頭來看熱鬧。

    寧馨兒露出關切的神色來。

    我大聲問:「這裡是私家場地,誰放這個瘋老頭進來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衝到寧馨兒面前,指著她問:「是你離間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務正業,跟著你進進出出?你當心,我不會放過你。」手指頭差點碰到她鼻子。

    寧馨兒呆住了,她平時這麼鎮靜冰冷的一個人,此刻也不禁氣白了一張俏臉。

    她清了清喉嚨:「這位是喬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誤會了。」

    「誤會,什麼誤會?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動年輕人的腦筋,不該在喬家下手。」

    我大驚,「爹,你在說什麼?快住口。」

    寧馨兒沉聲說:「喬老先生,你要是再沒完沒了,我可要對你不客氣的了。」

    爹也冷笑一聲,「我見你是女流之輩,也不跟你碎嘴,你對我不客氣?我沒叫你好看,你倒要對我不客氣?」

    寧馨兒一張臉變得如白紙一般,她狠狠的說:「喬老,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她轉身,拂袖而去。

    我心頭一陣涼。

    她動氣了。

    寧馨兒聲音中的委曲、憤怒、仇恨,猶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這下子你糟了,」我說,「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麼樣?我怕誰來著?三十五年前我喬某人憑兩萬五千元港幣起家至今,我怕誰?」爹猶夷然地對牢寧馨兒背影大聲說。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視,你別托大了。」

    「你這個忤逆於,都是為了你,你還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為我不敢與你脫離關係?」

    「你不該當眾侮辱女人家。」

    「這種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呆呆的看著父親,「你老了,爹。」

    婀娜奔過來,「喬,什麼事?寧馨兒跑掉了——咦,喬伯伯——」

    她怔住。

    「我來押喬穆回去。」老爹說,「下午三點我在甘迺迪機場等你。」他指著我說。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來,「婀娜,阿馨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走了誰主持大局?」

    爹皺起眉頭:「這又是誰?」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罵:「一筆糊塗帳。」他轉身走了。

    婀娜問:「這是怎麼回事?」

    「老頭失心瘋,」我恨恨說,「把寧馨兒當作是采陽補陰的女妖,當眾給她沒臉。」

    阿琅「唉呀」一聲,「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阿馨最恨別人視她如不正經女人,這次糟了。」她變色。

    「喬老先生怎麼如此衝動?」婀娜問。

    阿琅呆了一會兒說:「阿馨是天崩於前不動於色的那種人,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她動氣,一動氣非同小可。」

    我心頭涼颼颼的,「她會怎麼樣?」我問。

    婀娜與阿琅面面相覷。

    婀娜說:「喬老先生小覷了慕容氏的影響力。」她跌足。

    「她一個女人,她能怎麼樣?」我緊張的問。

    阿琅看著我,圓眼睛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後台去了,表演快正式開始了。」她竟忘恩負義地離我而去。

    婀娜嘆口氣說:「血濃於水,信焉,兩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緊關頭,你仍然關心他。」

    我抓著婀娜的手,「你說我該怎麼辦?」

    「跟你父親回去吧。」婀娜說,「解鈴還是系鈴人,我不信寧馨兒為著幾句氣話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個厲害的女人,」我說,「別低估她。」

    「你先回去吧。」婀娜說,「我來探探她們的口氣,我一到香港就與你聯絡。」

    我只得聽從婀娜的話,乖乖地跟父親回去。

    父親在飛機上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發覺他老得多了,一額頭的皺褶,不禁內疚起來。我引他說話:「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麼一上來就得罪人家?」

    他仍然閉著雙目,隔了很久不出聲,我以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問:「是為了我的緣故嗎?」

    「一半。」

    「另一半是什麼?」

    這次足足隔了十分鐘,爹又說:「我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嫌我沒錢,我失戀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這位慕容太太。」

    爹忽然自爆幾十年前的內幕。

    我深深吃驚,「你懷恨這麼久?你竟遷怒於別人?」

    爹長嘆一聲,「一時竟控制不住。」

    天呀,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君子報仇,也未免太晚了一點,竟將氣出到寧馨兒的頭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

    女人的愛雖然泛濫,恨也不簡單,最怨毒的是:你說她丑,你說她不好看,你說她沒人要,你說她貪財,你說她是狐狸精。

    這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傷害。她不會饒你。

    「到了家,我要你搬回來住。」爹說。

    太過分了。

    家裡每天三次開飯的時間有準則,開過了就不再有機會吃,連餅乾也沒有一塊,車子每天早上八點半停在大門口,集合就開出,也不等,遲者向隅,閣下自誤,這種地方哪裡住得人?

    我抗議:「我自己有個架步……」

    「解散它,回來要不念書,要不學做生意。過去我對你實在太縱容,現在我要將網收緊,否則就脫離關係,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到母親,又看見老爹眼角額角的皺紋,應允下來。也罷,搬回去住一兩個月,到時說不定兩老願意用一大筆現款來送我這個瘟神。

    解散我那架步?沒可能的事,任它空置一陣好了。我終於搬回家去住。

    婀娜回來的時候我立刻跟她聯絡上。

    「寧馨兒說什麼?」我急急問。

    「你是關心她,還是你父親?」婀娜反問。

    我看了看自己的良心,答:「我父親。」

    「壞消息,我跟她提起喬老先生,她輕描淡寫地說:『不要再提這個人,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隻螞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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