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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0 作者: 亦舒
    寧馨兒轉過頭來。

    她戴著一副金珠耳環,珍珠作眼淚形,與一身月白襯得天衣無fèng,益發顯得她一張心形的臉美艷萬分,一雙冰冷的眼睛此刻卻充滿了困惑。

    她終於開口了。

    她說:「阿琅在大發脾氣。」

    這句話雖然沒頭沒腦,但我一聽就明白。

    我問:「是因我的原因嗎?」

    「你怎麼可以拒絕她?」寧馨兒輕輕問,「那麼可愛漂亮的女孩子可遇不可求,對你又一見傾心,你得妻若此,夫復何求呢?」

    我啼笑皆非,個多小時前我自己還在擔任敏敏哲特兒的說客,沒想到寧馨兒馬上又來代阿琅做同樣的角色。

    「我簡直不相信這個女孩子會愛上我這個浪蕩兒。」我沒奈何的答道。

    「慕容琅畢生追求完美的感情,她心目中沒有第二件事,由此可知,她多麼重視你。」

    「我曾與她說過,」我說,「感情生活並不是我們生命的全部。」

    「這話我倒是明白,」寧馨兒苦笑,「她可不接受。」

    「因為她生在慕容家,不必負擔任何現實的責任,她可以盡她所有的時間來追求虛無縹緲的愛情生活,這樣的女孩子愛上了我,是不是福氣,很值得商榷。」我毫不容情。

    寧馨兒微笑,笑中有太多的苦澀。

    我說下去,「很多像她那般年紀的女人要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來貼補家用,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在外應付老闆的面色,在家侍候公婆,不見得這些人都活該犯賤,慕容琅太自我中心,她將永永遠遠活在一個細小的世界裡,無病呻吟,早一百年,她便是那種叫丫鬟扶著對牢白海棠泣血的人物,我最不喜歡這一號人馬,還有,還有她兄弟慕容珏,也好不到哪裡去,掉了根針就呼天搶地,做慣了天之驕子,受不了一絲一毫的委屈,給這種人纏上了,倒霉一輩子。」

    寧馨兒呆呆的看著我。

    我攤攤手,表示要說的話已全部說完。

    她緩緩的說:「喬先生,阿琅心中很不好過。」

    「這我愛莫能助。」我慡快的說。

    她沉默了。

    我索性清心直說:「我喜歡的女孩子,是像你這樣的,有奮鬥的精神,卻深藏不露。」

    她淡淡的說:「我是一個寡婦,並不是什么女孩子。」

    我站起來,在她房中踱步,斟酌著字句,「怎麼,你不打算再出來看看這個世界,重新曬曬太陽麼?」

    她微微抬一抬眼,「你是什麼意思?」

    「你難道打算一輩子做古墓派傳人麼?」

    寧馨兒哼一聲,「這個世界不該看的,我全看過了,該看的,我也看夠,我無所求。」

    「可是一盆曼陀羅,還是令你驚奇了。」

    她微笑:「你這孩子,你想說什麼呢?」這一次的微笑里,並沒有帶著苦澀。

    我說:「如果你願意踏步出來,我總在這裡等你。」

    她展顏,眼睛彎彎的又充滿了花的嬌艷,過半晌,她問:「你打算養活我?」

    我老實的說:「我只預備養活自己,回父親的公司做事。」

    「那不行。」她收斂了笑臉,但一雙眼睛裡閃著調皮,「那怎麼好算男朋友。」

    我看得出她只是要我沒趣,嘆口氣,「你如果喜歡我,就不會跟我計較那麼多。」

    「你說的很是,喬先生,我相信,你也知道一句老話——」

    「我知道,」我接上去,「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心中隱隱難過。

    我原來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所以不致於傷懷欲絕。這真是連環大慘案,愛神之箭大兜亂,在一日之間,慕容琅拒絕了大個子,我拒絕了慕容琅,而寧馨兒又暗示我死了這條心,我們都得不到自己所要的人。

    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

    「喬先生,你的一番心事我明白,心領了。阿琅正在煩惱,你去勸她一兩句。」

    這時候門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不用了,我就在這裡。」

    我轉過頭去,慕容琅臉色蒼白的站在門邊,她的神情猶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我很吃驚,這不是為我,我與她們才認識短短的一段時間,愛不可能愛得這麼深,恨也不可能恨得這麼切。

    她對寧馨兒說:「我愛的,你都要愛,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跟我搶?」

    「阿琅,沒有這種事。」寧馨兒忍氣吞聲地勸道。

    「我的父親,我的哥哥,我的愛人,你什麼都要,你是一頭陰溝里鑽出來的耗子,見了什麼搶什麼,都非占為己有不可。」

    我去拉一拉慕容琅,「你太過分了。」

    「不用你插嘴。」阿琅摔開我。

    我看見寧馨兒繞起手,若不聞不見狀。

    我暗暗佩服,這個年輕的女人真不容易,如今是她當家,她根本沒有必要受這個氣,老實說,她根本沒有必要在我處將慕容琅領回去。

    我說:「阿琅,即使沒有她,我對你,也仍然如好朋友一般,你別遷怒於他人,人與人講的是緣分,我們之間並無其他的可能性。」

    阿琅發狂的高叫,「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衝出房去。

    我並不打算去把她追回來,我向寧馨兒聳聳肩。

    她居然還解嘲的說:「不吃羊肉的人,往往惹得一身騷。」

    我站起來,「對不起,我破壞了府上的安寧。」

    「希望不是言若有憾,心實喜之。」她送我出門。

    「我可不方便再打擾了。」

    她問:「身邊有盤纏嗎?別打腫了臉充胖子。」她含笑。

    「我不會開口問你要,麻煩你跟阿琅說一聲:敏敏哲特兒在等她。」

    「你眼見她與我決裂,還肯聽我說話?」

    「你對她倒是真的忍耐。」我讚美道。

    「我凡事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愛屋及烏。」

    「慕容先生沒看錯你呵。」我深受感動。

    寧馨兒悽然說:「我始終辜負了他。」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的子女都不好應付。」

    「喬先生,阿琅是牛脾氣,過一陣子就沒事,大家仍是好朋友。」她還想替阿琅有所挽回。

    我不以為然,「這頭牛還是讓別人來馴服吧,我吃不消。」

    寧馨兒仍然賠笑,我替她覺得難受,受了恩惠就得圖報,這是古時婢妾的溫婉。

    我轉身離開,臨出門說:「我與敏敏哲特兒住在華道夫。」第五章  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jì女們已經在找客人,手持花傘站在路邊,朝我拋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顫。我從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從來沒有打算拍一集jì女造型。我拍攝的對象都是高貴的女性,嬌俏動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經得道成仙的,像寧馨兒。

    走不了多久,我發覺有人尾隨在我身後,我已知道是誰。

    我略略一轉身,「嗨。」我說。她穿著燈芯絨的衣褲,頭上壓一頂燈芯絨帽子,正是婀娜。

    「怎麼?」我笑問,「打算落井下石?」

    她聳聳肩,「喬,我是那樣的人嗎?」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們打虎不離親兄弟。」

    「請你吃飯好嗎?」婀娜問。

    我取過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頭上,「來吧,難友。」

    「我只是你的飯友。」她訕笑。

    「罷。」我攤手。

    我們走到小義大利館子吃比薩,番茄肉醬意粉取出來,像教父機關槍下的模樣,幸虧有瓶好紅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肅殺味,小館於暖烘烘的,別有風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說:「你老是瘋瘋癲癲的,對我不打緊,難怪慕容琅要誤會。」縮回了手。

    「我把她當小妹一般。」這是真心話。

    「人家可不那樣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會兒,婀娜笑問:「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伸個懶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絕了你?」婀娜又問。

    我跳起來,這鬼靈精,什麼都知道。

    我點點頭。

    「不是老說得罪你的話,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麼神秘美麗,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興起占為已有的慾念。」

    「這點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點點頭,「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無限秘密,身世可驚可嘆。」

    「她為人也可敬可佩。」

    「這倒是,單看她處處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難能可貴。」婀娜說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動的說:「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牽牽嘴角,「明天我們表演時裝,你來拍照吧,後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將頭擱在花格於台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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