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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1 16:52:40 作者: 亦舒
    「當時慕容琅患一種癬,我長期雇醫生跟她治,她住在我們近喜馬拉雅山麓的別墅里,那裡空氣明澄如水品,屋子裡設備又好,根本與往瑞士聖摩利士山差不多。」哲特兒滔滔不絕的說下去。

    大個子整個人投入他與慕容琅的過去中,眼睛發出異樣的光彩,一看就知道他深深的在戀愛,既亢奮又憂愁,但不得不向熟人傾訴。

    「我坦白的告訴她,我愛上了她,她嚴詞拒絕我,並且要離開我。在這當兒,我的小兒子與她發生濃厚的感情,恰巧這孩子患病,她為孩子多留了半載時光,我每天都從波曼城趕回去看她,待她猶如一個公主,傾我所有的來愛她,但是她不為所動。求了又求,等了又等,忍了又忍,終於我惱怒了,沒收她的護照,將她幽禁在屋子裡,不讓她離我半步,亦不給她現鈔,叫她插翅難飛——」

    「大個兒,」我搖搖頭,「你錯了,女人最恨強權霸道。」

    「現在我亦已知錯。」

    「她是怎麼逃出來的呢?」

    「我的小兒愛她,他幫她。」

    我覺得好笑,「你的大兒才十二歲,小兒又有多大?懂得愛美貌姑娘?」

    「才六歲哪。」大個子沮喪的說道。

    我只好咧開嘴笑,慕容琅也是曼陀羅。

    哲特兒說:「他幫她偷護照,幫她逃出大門,事後三天我才發覺哪。」

    「那麼久才發覺?」我說。

    「因為慕容琅預先將聲音錄音,由我小兒不斷在她房中播放,我一敲門她就罵那幾句話,末了我起疑心,才知道她已經溜之大吉,我只好趕緊去追,幸虧一路都是我家管轄的地,我心果懊悔得不得了,初春融雪,極是危險,將她趕絕了叫我怎麼獨自活下去,我召集了牧場工人及保鏢四圍搜索,誰知追到城中,知道她已去了香港。這時候也只好在追,自移民官中知道你的地址……喬兄,多多打擾。」

    我聽得目眩神馳。

    婀娜要寫小說,這就是一篇最奇情的小說。

    「我那小兒想念她,如今他病中頻頻呼喚她名字,叫她回去做他媽媽。」

    我起疑,「你妻子與小兒患什麼病?」

    「血癌哪。」

    「啊。」我驚呼,「那太不幸了。」

    「所以我一定要求慕容琅回去見小兒一面。」

    我義憤填鷹,拍打胸口,「敏敏哲特兒,我一直不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如今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是跟慕容琅耗上了,你放心,哲特兒,包在我身上。」

    大個子搖搖頭,「女人心,海底針。」

    我既好氣又好關「你哪兒學來的,把中國成語一套套地運用,告訴你,我撈針是撈定了。」

    「喬兄,那麼這件事算是交給你了。」

    我聽了他這句話一呆,交給我?好,我就接下來,我眯著眼睛看大個子,不久之前,荊軻兄也是這樣子便把一件事情接了下來,結果風蕭蕭兮易水寒,後來就沒回來,這整件事是否一個圈套呢?

    大個子一臉的純樸,也許我是過疑了,他做生意或許十分精明,但在感情上是個敗將,能幫他就幫他吧。

    我說:「好,哲特兒,這件事交給我。」

    他聽過松下一口氣,一轉身,「颶」地自身邊拔出一把小刀子,精光閃閃,我「唉呀」一聲,跳後三步,這小子,又會怎地?嚇死人。

    「喬兄,你我既然十分投機,不如歃血為盟,結為兄弟。」

    我顫聲道:「你,你少開這種玩笑,快把它收起來,你怎麼一身是刀?」

    「喬兄——」

    「我怕痛,又怕見血,你少提這種可怖的主意。」

    我急急溜出華道夫酒店的豪華套房。

    真虧他想得出來,趕明兒還建議兩肋插刀呢,血淋淋的什麼玩意兒,為朋友,動動嘴皮子做個說客,或是掏腰包請吃飯都可以,動刀動槍的,免了吧,我不是英雄好漢。

    我把琅約到大都會美術館。

    我倆坐在倫勃朗的名畫《亞里士多德在荷馬的頭像前沉思》前,談正經事。

    我說道:「今天我見到慕容公子。」

    「誰?」

    「慕容珏,正牌的慕容公子。」

    「啊。」琅低著頭,「二哥。」

    「我又送大個子回酒店,人家什麼都對我說了,對我交心。」

    「呵。」她有點懼怕,顯然是心虛。

    我氣,「人家說的都是真的嗎?如果沒有他把你揀回來,你仍是滿身癬疥的小叫化?」

    「是真的。」她低下頭。

    「人家是真心待你,你想想,他根本不知道你是香港慕容族的千金,你到底嫌他什麼?」

    琅幾乎哭出來,「我並不嫌他,可是我無法愛他。」

    我冷笑,「那麼至少也顧到恩情,他小兒患上不治之症,你也該去探望人家。」

    「我跟他說過,求他把小兒送到瑞士或美國治療,我願意陪伴孩子,可是他不肯,我又不敢留在尼泊爾,他在本國的勢力非常大,弄得不好,我就成了慕容牌免治肉。」

    她哭了。

    我把手帕遞給她,嘆息,我這個中間人頂難做。

    畫廊的管理員走過來,很同情的看看慕容琅,又看看牆上的名畫,他說:「東方來的小姐,這張畫真美得令人傷感,是不是?」

    阿琅哭得更傷心了。

    「別再淌眼抹淚的了。」我說。

    「你何必管我的過去呢,只要我們將來的前途光明,不就得了。」阿琅說。

    慢著,我的脖子硬愕著,「你說什麼?誰跟誰的前途光明?」

    阿琅放下手帕,瞪著我,真是一雙碧清的妙目,過半晌,她說:「我與你呀,喬。」

    「我跟你?」我像見了大頭鬼一般的叫起來,「我跟你?怎麼會扯成這樣子?阿琅,我與你純粹是朋友,朋友,」我大力揮動著手臂,「你誤會了。」

    阿琅「霍」地站起來,「我誤會?怎麼可能?你老遠到紐約來,難道不是為了我?」

    「我——」我想這個誤會可真是鬧大了。

    「你又不是為婀娜,你三番四次跟我說,婀娜不是你女友,你,」她指著我,「你難道是為了她麼?」

    「不,阿琅,你聽我說——」

    「為了她?」阿琅喃喃的問。

    我扶著她的肩膀。

    阿琅心碎地看著我,「喬,我對你的心事……難道你不知道?」

    我震驚,「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一點配得起你呢?」

    「我是個無業游民,阿琅,我如此吊兒郎當……敏敏哲特兒勝我百倍。」我說。

    「你不必多說了。」阿琅傷心欲絕地站起來向博物館門口奔出去。

    我連忙追上去。

    那管理員,一個老頭,猶自在那裡長嘆,「啊,切勿低估藝術的力量。」

    我說:「去死吧。」

    琅已經跳上了她家的林肯,絕塵面去,原本我應該揚手叫一部計程車追上去,可是紐約的計程車什麼價錢……我付不起車資,所以做英雄俠客,干瀟灑的勾當,全憑萬惡的金錢支持,我因兩袋空空,頓時敗下陣來。

    我沮喪的想:我今晚連睡的地方都沒有了,正牌流落異鄉。

    阿琅對哲特兒的晚娘臉我見過,這早晚就會用到我身上來。

    幸虧我尚有結拜義兄哲特兒,我今晚得投靠他去。

    我一個人盪到格林威治村。

    慕容琅愛我?若不見她親口說出來,真不敢相信,她為什麼會愛我?真莫名其妙,女人的心,研究一輩子也不得其解,我一邊摸著腦袋一邊走。

    真叫人猜不透呢,她要什麼有什麼……

    我在路邊咖啡亭坐下來,叫了飲料。

    怪不得這妞待我這麼好。我想:怪不得呢。

    真是意想不到的悲劇。

    正在沉思,慕容家那輛林肯駛停在我面前,司機下車對我說:「喬先生,天幸你在這裡,可找到你了,快跟我回去,慕容夫人找你呢。」

    「她找我?」我呆問,「幹什麼?」

    高大的司機像綁架似的把我塞進車廂,車子飛快駛回第五街。

    寧馨兒在她私人的書房等我。

    她背著我坐在一張S型的絲絨情侶椅上。有輕輕的彈詞樂在唱著玉蜻蜓的故事。

    我溫和的問:「你召見我?」

    寧馨兒仍然沒有回過頭來。

    我搭訕的說:「我父親亦是庵堂認母的熱愛著。我自小對這故事熟悉。」

    她穿著一套月白色的衣褲,襯得冰清玉潔。

    我不敢過去靠在情侶椅的另一段,只倚著長沙發坐下了。斜斜看見她那間寬大的睡房,女傭正在收拾浴間的毛巾,一疊疊換下來,都堆在地上。

    睡房是白色的,簡單樸素,並未掛有女主人的肖像。

    自從慕容先生去世後,他們說:她就離不了黑白灰三個顏色,她的心如縞素。

    書房裡很靜很靜,沒有什麼特殊的陳設,我注意到慕容家的光線,永遠偏暗,陌生人走了進來,像是進入另一個國度里,光與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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